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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新闻】

发布时间:2021-04-05 20:03:39 阅读: 来源:萤石厂家

1

吃过晚饭我一般会到江边散步,对着夕阳铺陈的江面点燃一支烟,静静想一些心事。江边种着高高的白杨树,风一吹,哗哗作响,像一片掌声。江堤向天蜿蜒而去,无拘无束的。忽然尖锐的蝉鸣从我衣袋里传出,是手机的铃声,一声一声像针尖一样细也像针尖一样有力。手机上显示的是“安”。安?我心里一紧,手指也哆嗦起来。

我父亲在四十二岁那年没管住他的中腿,与他的一位女学生为我鼓捣出了这个妹妹。这些年我试图将她忘掉,仿佛真的忘掉了,我连做梦都不梦见她。可是,总在不经意间,在毫无防备的晨起或深夜里,她就像划火柴一样“嚓”一下从我的心里挣脱出来,将我的脏腑燎起一个个血泡。

当年学校有传言我父亲跟女学生的消息,可我们都不信。父亲是位老实人,他每天皮鞋锃亮,西装笔挺地站在县一中毕业班的讲台上传道授业解惑。他的班里经常会冒出文科状元来在市里省里甚至全国轰动一下。每年高考后的暑假,我们家从不开火,我和我妈还有奶奶跟着我爸一道辗转在各个饭店的谢师宴上,吃得我们头发尖都能淌出油水来。

他拿着讲义走向教室的情形如农人走向田地。他崇拜毛泽东,是党员,他办公室的玻璃板下压着他手书的共产党入党誓词。父亲不苟言笑、方方正正像秤砣一样,很稳,我们觉得一个举起拳头宣誓永不叛党的人应该也是不背叛家庭的人。

当那个女学生来到我家跪在我母亲的脚前请求我母亲的原谅,我们才知道这事是真的。我母亲看着我父亲,我父亲不说话,他把脸扭向了窗户,窗外的院子有一丛黄色的野菊花,是父亲特意种的,他向往祖上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在生活。

那个女学生说她怀了我父亲的孩子,她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一刻我头上滚过一声炸雷,我感觉我脚下的地都在晃动,这个站着像门板一样的男人“轰”的一声在我心里倒塌了。父亲的沉默并不是软弱更像是逼迫。他是愿意娶他的女学生的。奶奶在看了女学生的肚子后就开始躲避母亲的目光了。她想抱孙子的心还没有死。我看到我母亲眼睛里的光灭了。

父母离婚后,我跟了母亲。母亲没有工作,父亲给了母亲十万块钱作为安家的费用。母亲将这笔钱存进了银行,她找了个打扫公共厕所的活儿,以此来养活自己。那一年,我满十六岁,正在读高三,成绩总上不去,成了学校的包袱,原本是打算复读的,但为了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学会了头悬梁锥刺股,我的屁股长出钉子钉在板凳上,我的眼睛也长出钉子,钉在书本上,我把那些书看出一个坑来,最后我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虽然离我心中的远地方还差十万八千里,但我母亲已经很阿弥陀佛了。

父亲不惑之年对家庭的背叛在我的心里凝结成不散的阴霾,每次突然想起时,就让我对他有种刻骨的仇恨。我想着要报复他。我在大学里开始学着抽烟喝酒,化着浓妆混在男孩子堆里打情骂俏,勾肩搭背,一副很随便很开放很有性经验的样子。那个时候我是如此地喜欢自己糟蹋自己,我曾是他眼里的一颗明珠,如今我要把这颗明珠扔进粪坑里。可是我的内心却对这些男人嫌恶之极,在他们亲吻我或是要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会恼羞成怒,我会举起我的巴掌。我用巴掌扇走了好几个男人。

听母亲说那女人跟父亲生了个女儿,叫陶安。母亲脸上流露的是喜色,她为父亲的遗憾感到欣慰。母亲很得意地望着我说,陶家撑门立户的还是你。我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声,这样的家门如一座破碎的河山,撑不撑,立不立没多大意义。

奶奶在见到陶安后就大病不起了,拖了四年就去世了。这病床上的四年都是母亲照顾的,奶奶对母亲怀有巨大的歉意。她垂危时像君王临死立储君一样对守候在一旁的亲戚们说,我做一世人,只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一个孙女,再无旁人,孝心单子上的人不要弄错了。遗命大于天,父亲不得不遵从。孝心单子上真的没有她们母女俩。但是她们母女俩还是早早地就去了殡仪馆,帮着给客人端茶倒水。每个去的人头上都有一顶孝帽,父亲和母亲是一身重孝,白帐布从头裹到脚,我和奶奶的侄儿们都是一身大孝,长长的如斗篷一样的白布走起路来衣袂飘飘。

我那时是第一次看见陶安。她像一只怕见生人的猫,牵着她母亲的衣角时时跟在她母亲的身后,看起来就四岁的样子,留着娃娃头,穿着背带裤,眼睛很亮,嘴唇很红。她大约是在向她的母亲讨要东西,但她母亲却一脸难色。最后,我终于听到她要什么了,她说她要穿白衣服。孝服是按孝心单来发的,她当然没有,满院里猫啊狗啊身上都系了孝,就她们母女没有。我的心里是优越的,是雀跃的。我想我母亲心里应该也是满意的。但我母亲会做人,她从裁缝那里撕了一大块白布又拿了两个帽子,给陶安戴了个孝帽系了个大孝,给那个女人戴了一顶孝帽。那女人向我母亲说了声谢谢。

陶安披上大孝后立刻就乐了,她倚着门框看我,朝我笑,但我故意扭头不去看她。她走了出来,在外面的空地上跑来跑去,想让风吹起她的白斗篷。亲戚中所有的大孩子和小孩子都围着我,像暗地里约好了似的都不去理她。她似乎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叫声越来越大,她说她是侠客。后来她叫,姐姐,姐姐,你看,我是侠客,我是侠客。我狠狠瞪了她一眼。父亲拿着一卷鞭炮凄然地走了过来,看到奔跑的陶安,他甩了她一巴掌,父亲说,奶奶死了,你就这么高兴。陶安一下子就哭了。她母亲赶出来,将她搂在怀里,她母亲朝我父亲看了一眼,大致是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号啕大哭的女儿带向了背人的远处。

奶奶没有承认她们,影响陶氏家族也不承认她们。我听母亲说,父亲的压力很大,每月都要到理发店去染一次头发,不然就是一头白发。可是他对他的再婚却没有流露丝毫悔意。其实当初浪漫的师生恋被世俗消磨得面目全非。首先是应家长的要求,父亲不能教书了,转向学校的后勤工作。女学生的家人也没有原谅他们。特别是我的态度对他的伤害最大,他曾往我的学校寄过一封信,希望能与我见一面,可是我没有答应。在一中的校园里,我偶然看见过他一次,穿着一件毛背心,提着菜篮,背似乎都驼了,头发虽然乌黑,可是脸上的皮肉都一齐往下坠,他的步履沉重,走路像背了座山似的。他的衰老让我有了一丝软意,但是我的脑海里随即浮现出母亲枕头的泪痕,软意复又变硬。他当初无情的沉默和重起炉灶的决心像一把把飞镖刺向我和母亲。老夫少妻,他以为他会有一堆好日子,看到他吃力地上台阶,看到他蹒跚的步履,我的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来。我与他背道而走,莫名的酸楚在我胸间堆积,我加快步伐奔跑起来,直到眼角有泪溢出。

在陶安十四那年,父亲出现精神恍惚的病态来,整夜整夜睡不着,要靠吃安定才能勉强睡半宿。他在一次买菜的途中被一辆轿车撞倒在地,送到医院抢救。我母亲给我打电话,叫我马上从武汉赶回来,那已经是傍晚了,没有班车了。可我母亲要我包辆车,无论多少钱她出。母亲说得很坚定,有一种诀别的意味。

我赶到父亲的床前,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母亲在背后催促我,叫爸爸,快叫爸爸啊。我没有叫。从十六岁到三十岁,十四年没叫,已经生了锈,叫不出了。父亲摇摇手,意思是叫我母亲不要勉强我。他又对我招了招手,我把我的手递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又握住陶安的手,他将陶安的手放到我的手里,让我的手握住她的手,他说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句话,你们都姓陶。然后他的手就骤然松开,头歪向一边。陶安哭喊着,爸爸,爸爸,爸爸。而我却喊不出这两个字来。

父亲死后半年母亲也患病去世。那个小城于我再也没有了任何牵连,我很少回去了。过年过节我也不回去。我给陶安留了我的电话,但她很少打,几乎没有打过。但我还是从亲戚那里知道了一些他们母女的消息,父亲死后,学校收回了父亲生前所住的房子,给她们娘俩另安排了居住地,挨着猪圈旁的一排平房,过去也是老师的宿舍,条件很简陋,漏雨又漏风,陶安母亲的工作也由图书管理员换成了食堂蒸饭工。父亲死后并没有给她们母女留下多少钱,所以陶安母女的生活过得很节俭,她们周末还提着编织袋在学校操场捡塑料瓶和纸箱子来增加收入。还听说陶安读不进去书已经下学了,在县城里一家洗脚城打工。

那些到了晚上霓虹游走的洗脚城在我眼里等同于烟花巷,是青楼,是窑子。我觉得这是她们故意的,故意羞辱陶家的,是做给我看的。这使我对这个女人更加痛恨,我隐隐地将我们家庭的破裂、父亲的惨死、母亲的早亡和我对男人的嫌恶统统归结在她的头上。我甚至认为我父亲的出轨是因为她色相的勾引,她若不在我父亲面前卖弄风情,巧笑倩兮,激起男人压在心底的兽性,我父亲怎么会跟她误入藕花池,她怎么会怀上我父亲的孩子,进而逼迫我母亲让出名分。我决定与她们死生不相往来。小县城我也就每年清明节回去一次,每次去父母和奶奶的坟前我都会看到燃剩的蜡烛头、香头和纸钱,我猜想一定是她们母女来过了,对于逝去亲人的祭奠算是我们彼此间唯一存在的联系,我仅以此知道她们还活着,每年还能余出几十块来买这些香蜡纸烛,除此之外我对她们再没有别的信息了。

过了三年,我接到陶安的电话,说她母亲去世了,这是陶安第一次跟我打电话,她叫我姐姐。她的声音很紧,喉咙好像跟尼龙线一样细。我没有回答她,我静静地等待她跟我说正事。她在那边抽泣起来,她说,姐,我妈过了,你能回来帮帮我吗?说完她便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对于这个女人我虽然素无好感,可是死亡是件令人悲伤的事,生人不能与死人计较,我答应陶安回去帮她。这个女人在我父亲死后并没有往前走一步的心思,想来也是不易的。那次回去我才知道陶安已经嫁人了。一身重孝的陶安将一个披着重孝的男人引到我面说,这是田文军,我老公。我冷眼打量那个男人,他应该比陶安大不了多少,顶多也就二十出头,不高,仅比陶安高半个头。我再看陶安,这才注意到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

把陶安的母亲送上山后,我们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顿饭。陶安告诉我她和她老公是在洗脚城认识的,两人都是洗脚的技工。老家郧县,穷地方,电视长年就只收到两个台,一个中央台和他们的地方台。在洗脚城打工,他照顾她很多,帮她抢饭,帮她端客人的洗脚水,休息时他还给她捏过脚。那时她的母亲身患重病,想她找个男人好有个依靠,到哪去找这么合适的人来给母亲一个交代,好让她放心呢,陶安就想到了这个同事,当她把这个同事领到她母亲病床前,她母亲简单问了下似乎还是有些不满意,但也没有反对,俩人就这么在一起了。陶安说,没有办酒,所以也就没有通知我。

我静静听她说话。她长着一张好看的嘴巴,像一支出水的菱角,带着天然的红润,湿漉漉的。丰满的诱惑。她的眉毛继承了父亲的特征,又黑又长,像两根炭条。奶奶以前说过女孩子长这样的眉毛命硬,不是克娘亲就是克爹亲。终于,她的双亲都被她克死了。怨恨又在我心里翻腾了上来。她如今已嫁为人妇,有了自己的归宿。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会与她有什么瓜葛了。

吃过饭我们一拍两散,连句客套话也没有。她往东我向南,在等车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看见她老公在轻拍她的后背,手指揪着袖角在她脸上擦拭着什么。很恩爱的样子。很好,再没什么值得我为她担忧的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她并没有联系我,过年过节连条短信也没有。我想我们之间横亘的东西太多了,那些怨恨与冷漠堆积成了沙石,又被时间浇筑成一堆水泥,这辈子也解不开了。她有她的家庭,我有我的人生,我是绝不会低下身段去主动联系她的。好几次走到移动营业厅,被便宜的资费所吸引想换一个手机号码,但是最后都没有换,我固执地保存着这个号码,似乎在暗暗地等待着什么,也许等待在某个不可知的时刻,打进电话的手机屏幕上会出现“安”。

就像此刻。

2

我“喂”了一声,那边是一段空白。我蓦地紧张起来,这种陡然的联系往往都是最坏的结果。这个命硬的女人。那边有了些动静,是咳嗽的声音。她说话了,依然是如尼龙线一般细的嗓音,姐,我想来你这儿。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让我诧异,我问,怎么了?

我来了再跟你说吧。我要离婚。

我的后背忽然一阵烘热。她到底还是遭遇了坎坷。她跟我开这个口也一定是考虑了很久的,是鼓足了勇气的,她连生小孩的事都没跟我打过电话,至今我都不知道她怀着的那个孩子生没生,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她从宽敞走到了狭窄,她一定像一只飞蛾慌乱地扑腾双翅,仓皇又茫然。隐隐的,我的心里有一丝庆幸,她的落魄,她的变故像一帖药一样慰藉了我,我似乎一直就隐藏着这个期待,期待她过得不好。

我说,你来吧。

她急急地说,那我明天就过来,今天带龙龙在旅店睡一晚上。

我还想问些什么,但最终闭嘴了,这样的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的。我将烟赶紧吸完然后弹进长江里,就往回走。我住在江边,母亲火化后我抓了些骨灰带到了武汉扔进了长江,我便在江边买了个小房子。我处过几个男朋友,跟大学里一样,在突破防线的时候我会举起巴掌,将所有的激情扇熄。出于对背叛的恐惧,我对男人的戒备像钢铁一样坚硬,所以至今单身。

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与电视机遥遥相对,电视柜上摆着我母亲的照片,每一次看我母亲的眼睛,我总会想到她带泪的枕头。那片泪痕如长在我心底,焐得都快要长出绿毛来。阳台的窗帘拉开,远处沙滩上有一只破木船,四周全是沙子,这些年那沙都快要覆盖那船身了。我觉得这景象如一幅充满禅意的画,含有一种谶语。我就是那条船,我们一齐搁浅了。

她好像说她带龙龙在外面过夜。我猜龙龙一定是她的孩子,应该是个男孩。哦,男孩。我竟有一丝喜悦。我进屋换了套衣服,打算去城中心的商场转转,下了楼一阵江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也顺便改了主意,还是到最近的超市算了。大费周章显得我多重视似的。我买了薯片、软糖、牛肉干和曲奇之类的零食,买了大小两双拖鞋和两只喝水的杯子。在服务台旁边的金银店买了一只银的麒麟锁。在我们老家,未出童关的小孩身上应该是要戴银器来辟邪的。假设父亲还在,这只麒麟锁应该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准备下了。

那一夜我听着江风呼号久久不能安睡,起来抽了两支烟,在接近黎明的时候我忽然生出一种紧张。

我提前一个小时去了车站,在焦急与渴盼中等待她们母子的到来。老家县城的巴士终于驶进了车站,从行色匆匆的乘客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陶安,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羽绒服,身后背着一只黑色的大背包,一手拖着旅行箱一手提着一只红色的皮革包,一个小男孩牵着她的衣角亦步亦趋。她转了个身给了我一个正面,她还是那么标致,头发留长了还烫了时下最流行的梨花头,更显出一种风韵。她给我打电话说到了。我说,你们先等着吧,我还在路上,大约得要半个小时。

在这半个小时里,我看着她们在武汉湿冷的寒风中搓手跺脚,看着陶安俯下身去给小孩子擤了一次又一次鼻涕。我看见小男孩在拳脚并用地踢打她,然后小男孩号啕大哭起来,在陶安手足无措的时候,我才慢慢走出车站。陶安见到我,低低地叫了声姐,又对着小男孩说,龙龙,叫姨妈。龙龙两眼带泪别过脸去。陶安说,他认生。我没说话,沉着脸站在路边拦的士。

从上的士到我家里,陶安的手机就没安静过,一会儿短信一会儿电话。她一会儿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她现在在深圳,一会儿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她现在在武汉,然后一会儿是柔声细语,再接一个电话时又吵又骂。我从这些零散的话语中知道陶安有了婚外情。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神光,父亲当年与她母亲相好时眼睛里就是这种光,这光就像太阳照在镜子上。我的心里有些不快,她的颧骨因经受寒风又骤遇暖气有了两团红晕,一股子狐媚相。我暗自对她生出鄙视。龙龙的手里拿着一个蜘蛛侠玩具,我从后视镜里默默地看着他,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眉目之间与父亲有几分相像,是陶家的一脉血。我看到他歪着脑袋从座椅缝里偷看我,他的手在后面扯我的围巾想让我回头。我没有回头。我像一座泰山样的稳坐在副驾驶座上,在她们母子面前巍峨、高耸。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把头扭了过去,龙龙却忽然藏到他母亲的怀里咯咯咯地笑,蜘蛛侠的玩偶吊在我的围巾的流苏上。龙龙猛地抬起头说,看,蜘蛛侠在姨妈的围巾上打秋千,好好笑。龙龙叫我姨妈。那声姨妈在我心里激起阵阵涟漪。陶安拿着手机像拿着一缕魂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问陶安,中午想吃什么?这时陶安的电话响了,陶安看了一下屏幕,脸上立刻呈现出天大欢喜,她向我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就热情地对着电话“喂”了起来。这个举动令我有点儿恼火。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比我这个多年未见的姐姐分量要重得多。

下了的士,陶安的电话还没有断。我将行李从车上帮她取下摆在她的脚前,然后朝前走去,我不再替她拿行李,她不像是投奔人的样子。她精力旺盛地在电话里打情骂俏。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她现在在武汉,她要那人来武汉见她。我停在一株白杨树跟前,看她一手提着一个帆布包,一手提着一个小编织袋,身上还斜挎着一个红色皮包,她的头像水蛇一样偏在肩膀上,手机夹在中间,这姿势一看就是很吃力的样子,她的脑门子都汗湿了。那个偌大的行李箱,居然是龙龙在拖着,行李箱虽然有滚轮,可是很沉重,龙龙一边拖一边喊“哎呀哎呀”。陶安扭头看了一眼龙龙笑了一下,说,乖儿子。她将编织袋转到一只手上,腾出一只手拖行李箱,两只袋子的分量很重,她的腰身开始倾斜。手机快要从肩头滑出来了,索性用手握住手机将它按在耳朵上,这样两只袋子就统统滑在了她的胳膊弯里。看得出她在使力气,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可是她依然舍不得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再见。她说,龙龙肯定是跟着我的,他爸爸是不会要他的,你接受我就得接受龙龙,龙龙很乖的。真的,他刚才还帮我拖箱子。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气呼呼地过来,对着陶安说,五栋三单元七楼七零二。然后我抱着龙龙转身就走了。

进屋后,我将电暖炉打开,给龙龙洗了脸,拿出昨晚在超市里买的零食。龙龙看了看四周,都是陌生的样子,他问我,妈妈呢?我说,你妈在后面,她会来的。他又看了看屋子,黑色的沙发垫,粗麻的桌布,棕色的窗帘,黑白相间的挂画,红木色的地毯,笨拙厚重的手工粗陶器,陶瓶里插着干枯的莲蓬和松果。冬日泛白的太阳似乎费了许多力气才穿透那层薄薄的窗纱泻在客厅的茶几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大概是屋子沉闷的颜色和一个不苟言笑的妇人令他感到了恐惧。龙龙忽然大哭起来,他朝门那边跑去,要去找妈妈。我说妈妈会回来的。我一手拦住他一手掏出手机给陶安打电话,她的电话总是处于通话中。这令我很是恼火,太阳穴似乎都在嚓嚓冒火星。

我说,你妈还在跟别人打电话。

龙龙说,我妈不要我了,她说她要把我送人的。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知道怎么哄小孩。一时间心烦意乱。我不由得多出一个心眼,难道陶安真想把龙龙丢给我?一个沦陷在情欲里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父亲当年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把我和母亲抛弃的吗?看她刚才那副打电话的德性,自己累得跟条狗一样却还在向对方讨好,对方似乎是不能接受孩子的,只是她在一厢情愿的争取。以她这种不强硬的态度,这种争取也是疲软的,在软磨硬泡下多半是会瓦解妥协的。这个没心肝的女人。看着一旁哭闹的龙龙,我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假设真的如我所想,那么陶安还是很会打算盘的,她刚不是在电话里说他爸爸也不要他吗,如果她要跟对方组建一个家庭,对方强硬地不想要她带来的孩子,那么把孩子托付给我是最好的,我是孩子的亲姨妈,总比胡乱找个妈要强。

我再次给陶安打电话,依然是在通话中。我将手机一把扔在沙发上,我为自己昨天答应接受她们母子俩而后悔。如果说我心里对亲情还隐藏着一点儿念想,那么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我觉得陶安就是他妈的一骗子。从她在她母亲的肚子里用羊水泡着的那刻起她就是个骗子,骗子!我的眼里流出泪水。在这个哭闹不休的小孩子身上我发现了我的狼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是个处女的狼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没有结婚成家的狼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没有哺育幼小的狼狈。这时电话响了,龙龙的哭声也停了。我奔向沙发,手机上却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我迟疑着接了。是男人的声音,他问是陶平吗?我说是,你是?男人说,姐,我是田文军。我说,田文军?我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这个名字。龙龙走近了,说,是爸爸,是爸爸。哦,我终于想起来了,田文军,那个矮个子,黑面孔,一脸稚气的小伙子。田文军似乎听见了龙龙的声音,说,是龙龙吗?我将电话递给了龙龙,龙龙“喂”了一声,鼻子里吹出个气泡来,然后哈哈大笑,叫着爸爸爸爸。龙龙在电话里说,爸爸,我们在姨妈这里。妈妈在下面打电话,还没有上来,她在跟林叔叔打电话。龙龙说,爸爸,你来接我,你不要我了吗?妈妈说你不要我了,妈妈说要把我卖掉。

我说,不许瞎说。

龙龙对我吐了一下舌头。我听到电话里面说,她敢,她要把你卖掉,爸爸宰了她,把她扔进长江里喂鱼。

我说你要宰谁?你要把谁扔进江里去喂鱼?田文军愣了一下说,姐,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哄小孩子的话,你别当真。

田文军说,姐,你住哪儿?告诉我地址,我想过来跟陶安谈谈,只要陶安回心转意,我愿意接他们回家,我愿意跟她过日子。

这个男人的大度令我肃然起敬,陶安果然没有看错人,自己出了轨给男人大张旗鼓戴了顶绿帽子,男人还能不计前嫌,留条后路让你回去。陶安好福气,我心里有些嫉妒陶安,这个烂女人,居然前能着村后能着店。就跟父亲一样,都已经跟别的女人过上日子了,可我母亲却还为他守着传统的贞节。我告诉了田文军的地址,我还说了很多赔礼道歉的话。陶安给人戴绿帽子了,娘家人总是理亏的。

3

在我的青椒肉丝面摆上桌后,我才听到门铃响,陶安才到屋。她精疲力竭地将行李一件一件挪进屋里,她的羊毛围巾解开了,外套的拉链也拉下了,都敞着,她身体的热气扑面而来,健康的年轻的饱满的充满欲望的热气,这热气让我想到了电动马达之类的器物。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充满魅力的。她的情人一定是潇洒多金的,年龄绝对比她大十岁以上。这世上,年轻的都在奔命,谁有闲钱去找小姐洗脚按摩,只有有钱的中老年男人才会花钱去寻快活,找刺激。

她把行李放置妥当后,便从包里拿出黑色的手机充电器,两眼像老鼠似的扫视我房子的墙壁。她问,姐,哪儿有插座?

我说,没了手机你活不了是吧?

她没回答我的话,她发现了鞋柜上面有个空余的插座,走过去将充电器插在上面,然后是手机开机的声音。伴着这种声音,陶安绷着的双肩忽地落了下来,脸色的神色也变得舒缓。她将手机小心翼翼放在鞋柜上,然后转过头对我笑了笑,说,姐,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客气让我的心莫名一软,体谅了她许多不能说出口的苦衷,我说,赶紧吃饭吧。中午简单点,晚上我再做两个菜。

在她捡起筷子绞起一箸面条递进嘴巴里的时候,我说,刚刚龙龙的爸爸打电话来了,他可能明天就过来,他说他要……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陶安猛烈的咳嗽声。她的脸涨得通红,连眼睛也是红的。她呛着了。她的慌乱让我意识到她极度不愿见龙龙爸爸。

她说,我跟他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不可能回头了。

我说,龙龙爸爸还是希望你能回心转意,他可以不计前嫌。

她说,你不了解他,他的心才狠,前些时我要出门,他居然把龙龙衣服脱光了把他赶出来,他说要走就带龙龙一起走,不要把个拖油瓶甩给他。那天起好大的北风,把龙龙都冻感冒了。

我说,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是你背叛家庭在先,你给男人戴绿帽子,这对男人是多大的侮辱,你自己把事情做成这个样子了,人家还能给条路让你回去,这已经够对得起你了。

她不再说话。面条也没吃完。她又变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离开餐桌,撤退到沙发上,装模作样喝了口水,然后就走向了鞋柜,摁开了手机,手指在手机上跳动起来。看她握着手机一动不动的贱样子,我又气又恨。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发出“噌噌噌”的声音。龙龙忽然扭头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又害羞地转过头去。我问龙龙,爸爸妈妈你最喜欢谁?龙龙说,都喜欢。我说,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你是选妈妈还是选爸爸?陶安似乎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她停止了手指的拨弄,望向沙发这里。

龙龙低下头将手里的蜘蛛侠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说,我要爸爸妈妈在一起。忽然龙龙哭了起来,他说,我不要爸爸妈妈分开,我要爸爸也要妈妈。陶安走了过来,将龙龙接了过去,说,你昨天不是说跟妈妈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龙龙在陶安的怀里踢腾起来,哭喊着,我要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不要跟妈妈一个人,我要爸爸妈妈在一起。

龙龙的哭闹令陶安很烦躁,她一手抱着龙龙,一手握成拳头朝龙龙的背上揍了两拳,吼道,哭哭哭,再哭,把你丢到江里去,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没良心的。两拳下去龙龙的哭声越发地大了。过了好半天,龙龙的哭声才小了些,趴在他妈妈肩头沉沉睡去。待龙龙熟睡后,我说,陶安,坐下,我们聊聊吧。

陶安朝鞋柜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坐在了沙发上。我给她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客厅里弥漫一股糊锅巴的苦香气。龙龙的呼吸声和钟表的“噌噌”声融在了一起,电暖炉的温度也升高了,暖意使得这狭促的空间有了家常温馨的景象。如果没记错,陶安今年应该二十二岁了。陡然降临的陶安和她怀抱里的孩子都提醒着我,我已经落在了时光的深处。我和她,面对面,静静的,就像两棵树,在光阴的面前,她已经抽枝发芽,而我却是光秃秃的。她令我胆怯、心慌。

是要谈一谈的,可是我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我咳嗽了一声,我问,非要离婚吗?你是有孩子的人。

陶安不说话,两只手在大腿上绞来绞去。她的指甲修剪得方方正正,涂了蓝色的蔻丹胶,在扭动的时候就会闪现出微弱的胶质样的光。

我问,你现在找的这个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准了吗?

她说,他对我很好,其实对龙龙也很好。经常给龙龙买东西。

我冷冷一笑,说,再好能好过亲生父亲?

她又不做声了。我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很有钱吗?是老板?还是官员?其实我一开始就对这个问题有兴趣,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她说,他叫林大庆,二十岁。

我说,二十岁?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

她开始抠指甲,大拇指上的蔻丹胶已经被她抠得一片狼藉了。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父母都是下岗工人,现在他爸爸在县城跑摩的,她妈妈在人民医院做保洁,他在一家户外广告公司做安装。

这与我之前猜测的相距甚远,她并没有傍上大款。我点燃一支烟。如果她是真傍上了大款或是高官,我会象征性地谴责她几句,然后半推半就地让她心愿得逞,拣高枝飞也算是女人的前程,我没有必要阻止她去过阔日子。我甚至还卑鄙地想着,她混好了,以后说不定还能照顾到我。可是她选择再婚的人却是这样的条件。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了,还在城堡里做着爱情的梦。真是可笑。

我说,你大张旗鼓出个轨,背个不守妇道的骂名,落个离乡背井的下场就为了一个屁事不懂的穷小子?你疯了是吧,雀儿都知道拣高枝飞,你连个雀儿都不如,猪脑子。

这时,鞋柜上的手机响了,是有短信进来了。陶安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我火了,我说,不许去。陶安站住了。又一条短信进来了。陶安一脸焦急,拿眼神哀求着我。如果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我想我会扇她的。因为我们隔着两层肚皮,又有着长久的生疏,我只能跟她保持客气。她是让人生气的,荒唐无知令人生气,自轻自贱令人生气,头脑简单令人生气。一连有四条短信进来了。她立在沙发边上像一只得了狂躁症的狗。她叫,姐。我说,给我坐下。她没有坐,她说,大庆今天会来武汉的。他说他有个表姐在汉正街做服装生意,他来给她表姐帮忙,他说等他安顿下来了就会接我和龙龙过去,他说他还要给龙龙找幼儿园呢。

我说,对了,你跟那个林大庆,林大庆爸妈知道吗?同意吗?

她又不作答,低下头又去抠指甲去了。哼,用屁股想都知道人家父母是不会同意的,一个正经人家,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二婚媳妇,还带一个拖油瓶呢?贴钱贴米替别人养儿子?她跟林大庆怎么会有结果,这个执迷不悟的蠢女人。这样一张底牌也值得她背叛自己好端端的家庭?

我说,明天龙龙爸爸就来了,你必须得跟他回去,你也必须得跟这个叫林大庆的断绝关系。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选择林大庆那就是自寻死路。到时候过得不顺意,你难道又要离一次婚吗?左一次离又一次离,离一次掉一次价,你越发找不到称心的。

她的气焰终于矮了下来,坐在了沙发上,一脸戚色,两眼盯着厨房的窗户。屋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有了一大片的阴影,我们在这一片阴影里僵持着,我的茶冷了,她的咖啡也冷了,那股子烧糊了的苦香气还氤氲着。

这时躺在鞋柜上的手机响了,是庞龙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陶安从沙发上弹跳而起,像革命者听到党召唤,箭步冲向鞋柜捧住手机,急急地贴在耳朵上,“喂”了一声后,就泪如雨下。对着手机急急地说,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的,你听我解释。陶安朝我看了一眼,显然她是在忌讳着我,有我横在客厅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半天不回信息的原因。

我忍无可忍,将烟头狠狠摁熄在烟灰缸里,然后转身进了卧房,将门重重地傍上。去他娘的两只不要脸的蝴蝶,一对狗男女。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落魄地坐在床头。窗外暮色四合,许多窗户里都亮起了灯。各种颜色的灯,白的、红的、黄的、紫的、蓝的。很多个夜晚,我都是立在窗户边欣赏别人家的灯光来打发漫漫长夜的,直到这些灯光次第熄灭,直到深夜的来临,直到这座城市停止骚动,我才肯倒床睡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如此固执地立在窗口,是在渴盼什么,我只知道年纪越大我越难对抗这可怕的深沉的寂静的长夜。

现在我立在窗口等待对面楼里亮起一盏又一盏灯。

4

我听到客厅里传来“咚”的一阵响,接着是龙龙的哭声。我开门出去发现龙龙从沙发上掉下来了。我叫陶安,没人回答。我将灯打开,客厅里没有人,鞋柜上充电器还在但手机不在了,那线如孤魂野鬼吊在插座上,我推开卫生间的门——空的,厨房——空的,阳台——空的。这个女人握着手机出去了。

我抱着龙龙给他揉脑门,他哭着要妈妈,我不知道该朝哪儿去找他的妈妈,我只能任他哭喊。他终于停下来了,说他饿了,又要看电视,我帮他摁开电视,然后就到厨房去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做什么吃,我压根儿没心思弄吃的,胡乱打了两个鸡蛋给他蒸上。我不知道陶安要带给我什么样的日子。从早上出发到车站接她到现在,我有种深深的疲倦感、挫败感、乏力感、无助感。我只希望她能快点离开我这里,任她去嫁狗嫁鸡。

姨妈。龙龙在外面叫我。

我出来问,有事吗?龙龙。

我要尿尿。

待我牵他的手打算领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有一摊水,我伸手摸他的裤子,裤子已经湿了。

小东西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一个劲儿朝我怀里拱,小脑袋拱得我怀里热腾腾的,我的内心一瞬间像棵水草一样柔软,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融化似的。我望向墙边几个行李包,问,龙龙,妈妈给你带换洗的衣服没有?龙龙点点头指了指那个红色的帆布包。我过去打开拉链,在里面翻腾出一条小秋裤小绒裤和小仔裤。那条褐色的小仔裤被什么钩住了,拽了几下没拽动,我便将上面几层衣服都扒了出来,原来是线头被相框的金属扣给夹住了。我将线头从金属扣里绕了出来,顺手将那个相框翻了个面。忽地,我的心颤了一下。

这是陶安自己做的一个全家福,她和她妈妈还有父亲是一张照片,我是一张单人照,在这两张照片的空隙里,陶安用水性笔画了一只手臂,看上去仿佛这只手牵着我的手。这张照片里陶安大约才十岁,而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从她生下来就开始当她不存在,而她却一直伸手将我牢牢抓住。这黑色的一只手臂,有蛛网的效果,网住了我陡然生出的温暖。我想这一定是父亲教育的结果。是父亲将我这个姐姐强行推进了她的骨血里。

我将这相框放回原处,这也许是陶安的一个秘密,我不想让她察觉出秘密被发现的痕迹。拉上拉链的时候,我的心有种被填满了的感觉。

我将怀里的这团热烘烘的肉抱到卧房里,给他换上干净的裤子,我用手挠他的脚板,令他笑着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这个香喷喷的小人儿,我猛地抱住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心里有一闪念,如果父亲和奶奶在,看到这个小人儿会是怎样的光景,一定是欢喜的。一时间我的眼里有了些湿气。我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将昨天买的麒麟锁拿了出来,戴在龙龙的脖子上,银器在灯光下闪现出亮白的光。

客厅的门被推开,陶安进来了。她穿着一件掐腰的红呢子大衣,白毛领,黑色铅笔裤,脚下高跟鞋,锃亮的。眉毛画过了,眼线描过了,嘴唇估计也是画了的,只是那抹红残了,淡了,是她吃东西吃淡了,还是有东西吃她吃淡了我不好猜测。而且她回来并没有急着给手机充电,证明不是出去打电话去了。看样子,那人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好消息,从她推门进来那副夹着尾巴做人的样子,我就知道她今天晚上是无法在我面前斗起狠来。她还得选择在我的屋檐下低头。我忽然想对她好一点儿。

我问,林大庆来武汉了?

她说,嗯。

我问,他跟你怎么说的?

她说,他跟我说他先去找他表姐,先帮他表姐干活,然后再找住处,把我跟龙龙接过去。

我问,你吃过饭了吗?

她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她说,不饿。

呵呵,不饿。我心里冷笑。怕是他连请你吃碗热干面的钱都掏不出吧?

她说,他是打破了家里的窗户逃出来的,手上被玻璃划了好多道血口子,他是央求他做物流的朋友,睡在装货的车厢里来的武汉。他也是不容易。

我说,你容易?

她去了趟洗手间,然后她问我,你们这儿附近有洗浴中心吗?我想找活儿干。空玩,心里总不踏实。

我从她的话语里揣度出了她经济上的拮据,刨一爪吃一爪的人是不能闲的。我的心又软了一下。在这个世上,漂亮的女人都有大树可以背靠着乘凉,她没有,她还得伸长手臂去为别人遮风挡雨。我忍住自己的情绪,决定不再责备她。我说,附近倒是有几个,明天再说吧。

她很急的样子,说,洗浴中心大都是晚上生意好,现在去吧,还可以看下客流量。

反正都还没吃饭,刚好去外面把肚子问题解决,我便同意了。她在抱龙龙的时候发现龙龙的脖子上戴着的银麒麟,问龙龙,这是谁给的?龙龙说,姨妈。陶安朝我笑了笑,说,谢谢姐。

陶安不肯在吃饭上浪费太多时间,我便在一家洋快餐店里买了三个汉堡和鸡腿出来,边吃边走。

记忆中左边靠长江大桥那条街上有几家洗脚城和洗浴中心,街上有点冷清,一幅城管光顾过的景象,往常像这个时候街两边都有摆地摊和卖烧烤的,很是热闹,我还打算给龙龙买把玩具手枪的,这点儿小心思落空了。路上她跟我说起她跟林大庆的事儿。她说她结婚后,她老公就没有在洗脚城做事了,田文军觉得一个男人在洗脚城成天给人捏脚不是长远之计,便寻思着做生意。起先是卖烧烤,每晚推着铁皮炭车在街角旮旯卖烤羊肉串和鱿鱼串,烟熏火燎的赚不了几个钱还成天被城管追着屁股跑,烤了半年这买卖也就黄了。后盘过一家洗脚城门面,不到半年赶上拆迁,一夜间店门口砌出一堵墙来,然后各种建筑垃圾横在店门口,一桶桶泔水和馊饭往店门口倒,成天苍蝇成堆,谁还来洗脚。找拆迁办讨说法,拆迁办的说这条街的门面早在一年前就把拆迁赔偿款给付了。去找之前的门面老板,打手机已停机,拿了当初的合同上签的名字和身份证去派出所查,结果是查无此人。被骗了。后来,田文军就死了在城里混的想法,回郧县老家农村去养鸭子,买了两百只鸭苗,每天背着一竹竿,沿着河滩放鸭子,卖鸭子卖鸭蛋,头一年小赚了几个钱,尝了甜头,第二年买了四百只鸭苗,结果遇上禽流感,他的鸭子被当地政府挖了个大坑给一齐活埋了。白忙活了大半年,可是田文军却对放鸭子上了瘾,一心一意在老家做他的鸭倌。隔三差五田文军就打电话给她,讲话的声音都跟鸭子似的,嘎嘎嘎,他总是不断伸手向她要钱,鸭子走瘟症看病要钱,修鸭舍要钱,把鸭子运到集市上去要钱,钱钱钱。

那时陶安就在我们县城的洗脚城里给人捏脚,县城消费低,捏一只脚三十元,店家得二十,捏脚工得十元,捏一只脚要一个小时,蒙店家照顾,有了生意尽量点她的钟,但一天也就差不多捏十个脚,捏脚是力气活,一天捏十次,劳动量就算大的了。一个月也就三千来块钱。当然,还是有外快的,洗脚的时候如果向客人成功推荐了洗脚用品是有提成的,这些加起来,一个月差不多就有了五千来块,这些钱除了糊自己一张嘴外,其余的都被田文军给要去了。

陶安说这些的时候不自觉叹了口气,那气叹得无奈也叹得沉重。她说她每天十个手指头泡在水里给人洗脚搓脚捏脚,是希望能多存点钱,以后寻思着在那个地方再开个洗脚店。可是自己每每攒着攒着就被田文军一筷子夹了。她说,那些钱装在口袋里跟自己的亲人一样,被人一下子拿走就跟在我身上挖个坑一样。他拿这些钱投鸭子,还拿这些钱修他老家的房子,外面贴的瓷砖,里面铺的地板,热水器、空调什么的都装的。说是为我装的,可我一年能住几天,而且我们将来要在城里做生意肯定就得在城里买房子,把钱投在老屋里不等于是打水漂吗。可是我跟他讲,他就说我小气,他说他爹妈养了他,如今他爹妈老了,把房子弄好让两老享享福又怎么了。每次吵架,龙龙就会在一旁哭,他害怕我们吵架。为了不吵架,我只能尽量少回家,眼不见心不烦。

林大庆其实是我们店里的一位客人,以前我们开店子的时候他就经常去照顾我们的生意,田文军也认识他。后来,田文军回去养鸭子了,我另寻出路,他又赶着过来点我的钟,每晚都来,因为是熟人我也很喜欢跟他洗脚,捏脚的时候两人说说话挺自在的。后来,我给他捏完脚了他也不走,就坐在一旁看电视,等我下班。我如果上夜班的话下班是很晚的,他守得哈欠连天叫他走他就不走。有段时间回家的路在重修,把路灯的线挖坏了,晚上黑灯瞎火的,加上是背街的路,很冷清,一个人走心里还是有点儿打鼓。亏了林大庆每天晚上都把我送回到我住的地方,刮风送下雨也送。有一次还真遇到了两个小混混,其中一个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要我们把钱包交出来,我当时吓得不行了,准备把钱包给他们的,钱包里是刚领的五千多块钱的工资。林大庆跟那两个小混混打了好半天,才把那俩人打走。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在我面前连命都可以不要,我还能说什么呢。何况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我没有说话,一路上都是她在说,我在听。身后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陶安个子并不高,而且瘦,肩膀窄,看起来人就显得很单薄,这样一副肩头上却压着整个家庭的担子,公公婆婆丈夫儿子还有那些数不清的鸭子也问她要吃的。

到了一家洗脚店了,这家店门脸不大,招牌也不怎么显眼,一圈LED小灯安装得抠抠搜搜的,不过门前还是有招聘的公告,急聘洗脚技工。我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在我眼里这种地方都有藏污纳垢的嫌疑。我抱着龙龙陪着陶安一起走进去,有服务生鞠着九十度的躬请我们上楼,像没有解放的西藏农奴。我为我的口袋支付不起这样的热情而感到胆怯。我连连说,我们不是来洗脚的,是来找工作的。小伙子就显得有点儿冷漠了,他把我们带到了旁边一间房,叫了声吴经理,有人应聘。那个吴经理从电脑上的扑克牌上抬起头来,问是谁找活?陶安说我。油光满面的吴经理顿时像太监似的冲陶安欠了欠身。陶安坐在沙发上动也没动。她不是在求职,是职在求她。不像我找工作,处处都是爷。吴经理问她,做了几年了?陶安说,五年了。吴经理满脸堆起笑来,说,好好好,是老技师了。陶安问,你们这里工资怎么算?吴经理说,客人洗脚是一个小时,收费是四十,技师抽十五元,推销产品的另外按照推销价格提成。趁陶安转眼珠子的当儿,吴经理又赶紧说,我们这里有的技师做得好的话,一个月六七千的都有,其实像你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到洗浴部做泰式按摩日式按摩,你如果不会,我们可以教你,保证你两天就能上岗,做按摩一个小时是一百五十元,技师可以抽五十,份子钱高一些,赚得就多。那个吴经理说完后笑眯着眼,一脸期待地等待着陶安的意见。我虽然没有做过泰式按摩,但是混在城市里,总还是有所耳闻,有时候单位的男同事互相帮了忙,就会在下班后把手搭在肩上,说,走,我找个漂亮妹子给你按个摩。说完还嘿嘿地笑,男人只有在说到下半身乐趣的时候才会有那种笑声。我将头埋在龙龙衣服后面的帽子里,跟那个吴经理一样也在等待陶安的回答。我心里跟陶安算了一下账,如果她选择做按摩一天五百的收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她一个月就可以拿到一万五千块,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城市里的高收入人群。这是很有诱惑的。大约五秒的沉默。陶安很清晰地回答了吴经理,她说,不。

龙龙失望地回到床边。

看到田文军,陶安把脸转向一边。田文军问,好好的怎么住院了?

我说,感冒了,这几天下雪,冷。

田文军鼻子缩了缩,说,娇气。感个冒还往医院跑,瞎花钱,有那几个钱扔给医院,还不如给龙龙买身衣服。

我准备跟他理论几句,但我忍下了。

他坐下来开始有一句无一句地跟我聊天,聊他的鸭子,大抵不过手头拮据,经济紧张之类的话。想贷款又没多少门路,平时村干部乡镇干部要用他时都跟他嘻嘻哈哈的,轮到他有事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初一推十五,张三推李四。说着他给我递了根烟,我摇手。他诧异,说,你不是抽烟吗?我说,这是病房,陶安还在打针呢。

他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掏出打火机,啪一下点火,将烟点燃猛吸一口,像上辈子就欠这口似的。陶安索性将自己埋在了被子里。她自始至终没有搭理田文军一句。

第二天陶安就出院了。出院那天是晴天,一个红火大太阳挂在天上。屋顶上树上花坛里的积雪开始大面积融化,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

在家吃了顿中午饭后,他们一家三口就准备起身回去了。陶安虽然不待见田文军,可是她也只能选择跟田文军回去,而我也只得随她,目前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何况有个孩子。陶安在收拾行李时,把箱子里那个全家福掏了出来,摆在我的电视柜上,说,姐,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看到那只油墨水画的胳膊时,我鼻子有些发酸,喉咙里像长了一根刺一样。临出门时,陶安忽然说,姐,我把龙龙留在你这里,替我照看几天,等我跟他找好幼儿园后再来接他好不好?想到我们单位楼下有个临时托管所,我答应了陶安的请求,再者我也舍不得龙龙。看着陶安提着行李箱低着头跟在田文军的后面,我的心有种被刀割的感觉。我的妹妹,小小年纪就说出活着无味的妹妹。可是能怎么样的,人生的酸葡萄不可能由别人来代替她吃。

他们走后,我返身进屋,刚好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照在客厅的穿衣镜上,那光如此的灿烂,像陶安刚来武汉时的笑容。龙龙站在镜子前摆出奥特曼打怪兽的姿势来。他在我屋里欢笑着奔跑,让我有种做了母亲的满足感。我从鞋柜上扯下一张报纸然后蘸上水,将那面蒙了很多灰尘的镜子细细擦拭,我想让那光亮一些,更亮一些。在我擦拭完镜子后,我接到了田文军的电话,他惊状万分地说,陶,陶,陶安她,她跳江了。

我们又去了另一家,这一家阔气些,门前有对石狮子,大厅里装修得金碧辉煌,看上去很高档的样子。同上一家一样,依然是巴结讨好的经理,冷漠淡然的陶安,说到底,这还是风月场所,漂亮是能换饭吃的,像陶安这样标致妩媚,浓妆淡抹皆相宜的女人那就是棵摇钱树。我刚开始以为陶安的工作会很难找,现在才知道,像她这样的无论走到哪儿都饿不死的,只要这张脸还在。在这里,那位管招聘的经理同样劝陶安到洗浴部,这里的洗浴部,泰式按摩日式按摩是三百块一个小时,按摩师可以抽八十,推销产品另外算,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两万。陶安依然很响亮地回绝了。往回走的时候,我对陶安说,你为什么不做泰式按摩呢?

陶安说,你不懂。

她这么说,我立刻就懂了。就算那种按摩会擦枪走火有性交易,可又怎样?只是我不好再说什么。其实陶安不用介意的,我倒希望陶安能去做什么日式按摩,日式按摩,钱多呗,这个世界谁还在乎一个洗脚妹的贞节,黄泥巴跟屎在一起,还不如就成了坨屎算了,至少没人敢随便踩。这一行也是吃青春饭的,陶安现在是年轻,可终究会老的,不可能到了三十岁了还去端个洗脚盆给人洗脚捏脚吧。撇眼看那些角落里受培训的小姑娘,都只十六七岁的样子,她们眼神生涩,穿着打扮都还流露着一股乡野气。这行里年轻姑娘也如韭菜,一茬接一茬。陶安的出路就是趁年轻多赚点钱,为以后的生活不说铺条金光大道最起码也要康庄大道吧,不能一味地只顾眼前,不为长远的将来做打算。

龙龙已经趴在陶安背上睡了,我们往回走,彼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风吹着白杨树,一片巨大的哗哗声。

5

第二天,我把家里钥匙给了陶安,把煤气水电简单交代了一番就上班去了。刚在办公室里坐下,手机就响了,是田文军打来的,说他已经到武汉了,问我住哪儿?我告诉了他地址和门牌号,建议他坐的士过去,武汉的公交车走在路上就跟跳探戈一样,堵车堵得走三步就得停一下,瞎耽误工夫。我希望他能尽快解决他们的矛盾,好早点儿把陶安娘俩接回去,生活虽然不尽如人意,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谁的日子不是皱皱巴巴的。对于生活给予人的苦难与痛楚我已经麻木了。

一夜之间,我似乎对陶安又有了新的看法,从心底里升腾起的那股微弱的亲情忽地就灭了。也许是我与她相隔得太久。一个人到一个人的内心是最远的距离,虽然她近在我的咫尺,可是我与她之间却横着许多个山头,不是她扑面而来就能撞倒我内心深处的软肋。那些尘垢在十六岁那年就在累积,累积了整整二十多年,已成为块垒,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撼动得了的。虽然年纪的增长,我的内心有了柔软的迹象,可那些骨头和棱角还在。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是这样。我像一只老龟,背着厚厚的壳,一有动静我就把头缩回去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信任。

晚上我选择了加班。我想象陶安、田文军、龙龙一家三口此刻坐在我的沙发上,看着客厅里那台电视,电暖炉开着,小点心吃着,小茶喝着,我虚构的这景象令我有点沮丧。我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看了看,没有未读的信息也没有遗漏的电话,我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干什么,我将手机放在办公桌上。那一刻我希望有人来打扰我。偌大的办公室人去楼空,透明的幕墙玻璃杀死了外界的喧嚣,室内有种真空般的寂静,那些绿萝和散尾葵一千年不变的样子立在角落里,哪哪都是安静的。在一切都静止下来的时候,我有种强烈的孤独感,我觉得我被抛弃了,我被人遗忘在这个死角里。我折回到办公桌上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翻着号码,从头翻到尾,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伴儿。这些年我从不主动去联系一个人,我对人有种恐惧,人善变又无耻,自私又狭隘,他们接近你的时候什么大话都敢说,背叛你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三十八岁的年龄对于一个还是处女之身的女人来说接近是讽刺了。当初蝶啊蜂啊都飞走了,那些被金钱污染的男人们觉得跟老女人上个床,是一种恩惠,是瞧得起你。他们言之凿凿,这世上就没有钱砸不开的女人大腿。大抵像我这样的老处女不值得他们砸很多钱,大抵我觉得我的大腿不是光靠钱就能砸开的。在这个喜欢吃快餐的时代,我这双有很多奢望的大腿已经不能引来男人的兴趣了。

夜幕降下来了,玻璃幕墙外灯火璀璨,各种高层建筑的装饰灯、路灯、发光字、各种招牌、广告牌、马路上来往车辆的车灯,这些光有的结成同谋,有的结成仇人,有的抱团有的厮杀,在城市的各个地方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光的尸体。我将头贴着玻璃,看着这个光尸遍野的城市,我想起了我曾经生活过的栽满野菊花的小院子,会想起父亲想起母亲,那些曾有过的欢乐的时光,可是它们都被父亲生出的二心扼杀了。这些年过去了,其实我对父亲的恨已经消失了,可当年的残垣断壁还在心里,堆成了荒冢。

陶安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我想他们一定已经和解了。这样的事只要一个肯生出海量包容就行。毕竟有孩子,毕竟是个家庭。我决定回去,我没有理由不回去。

出了门才知道下雪了,这是武汉的第一场雪,雪飘得不大,稀稀拉拉,但寒意很浓。走了半个小时才到自家楼下,我仰头一看,我家的窗户有灯。这是十多年来的头一次,这光令我心头生出暖意。

推开门,客厅里坐着一个穿蓝色羽绒短装的年轻男子,他正对着电暖炉烤鞋垫,屋子里一股脚臭味。不见龙龙和陶安。那年轻男子站起身叫了我一声姐。我说,是田文军吧,你好。坐吧。吃饭了吗?

吃了,在家里做的,给你留饭了,在锅里热着呢。快去吃吧。

我问,她们呢。

田文军说,龙龙在睡觉。她?她吃完饭就拿着个电话出去了,一直到现在,鬼知道她在干什么?田文军很是不满。

我皱了一下眉头,她准是跟那个叫林大庆的人联系去了,外面下雪了也挡不住。这个着了魔道的女人。我对田文军歉意地笑了笑,他很木讷地向我点了点头。我不饿,所以不着急吃饭。我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电暖炉高档的光映照在他脸上,烤得他的脸红红的,这个小我十多岁的小男人眼角和额头居然有了深深的皱纹,两只眼角的鱼尾纹和眉间的川子纹如石刻一般。他的身上隐隐藏着鸭毛的腥味,他的眉头锁着,嘴唇撅着,仿佛鸭瘟都染在了他的脸上。我尽量不去看他的头顶,因为我总觉得他的头顶闪着绿色,我替他心虚。

那只电暖炉他一个人霸占着,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我的双手在他面前搓动,他依然纹丝不动。他把他的鞋垫在暖炉的钢罩上翻过来翻过去。让我感觉他的内心一定也在翻过来翻过去。

虽然我不喜欢他烤鞋垫烤出的脚臭味和他身上夹带着的鸭屎味儿,但我不能表示出对这种臭气的嫌恶。这个新时代的鸭倌。想着他染了瘟症的鸭群和他头顶的那只绿帽子,我从心底对他生出一种同情也生出一份歉疚。

我坐下来不知道跟他聊些什么,但又不能不说话。我说,听说你在养鸭子?嗯。他答应了一声,接着便跟我谈起他的养殖发财梦。一副受传销蛊惑的狂热。他说他是他们村里最大的麻鸭养殖户,养了上千只鸭子,村里镇里都把他当作养殖致富的典范,县里、市里、省里来了检查组,镇里一般都会把他的鸭棚作为一个实地参观的点,有时还会在他家里安排一顿便餐,宰杀几只活鸭吃吃。村里规定他接待检查组接待领导的鸭子得跟其他鸭子分开来,不能用饲料,得用青菜和谷子喂养。现杀的土鸭配上乡里的柴火大灶,爆炒或清炖,那味道自是没得说,连烟道里走出的烟都是香喷喷的。乡里对他的感谢也就是到年底会用车给他拖几箱好酒好烟好茶和水果。村里人围在车跟前,你一嘴我一嘴地替他清点着礼箱,米几袋,油几壶,烟几条,茶几盒。人群里总有人发出羡慕的啧啧声,他们都觉得狗日的田文军有板眼,出息了。田文军觉得自己成了体面人,觉得自己跟乡里的头头们都有了交情,再也不是当初给人端洗脚盆给人捏脚的底层技工了。这几年他养鸭子养上了瘾,死了买,买了死,他从未在鸭子上面仔细算过账,但是人们看到的是,他家的老房子推了,盖了新楼,还是仿造城里别墅的样子盖的,里面电话空调热水器液晶电视笔记本电脑都有,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也是时下最潮的苹果,俨然一副劳动致富的模范典型。田文军不断跟我讲他见过县里市里甚至省里谁谁谁,有谁谁谁在他家里吃过饭,跟他握过手,仿佛知晓很多事情的门道。看他环视我屋子的神情,似乎对我蜗居在这样一栋格局老旧的二手房里很是瞧不上眼。

我有些气短。对于出嫁的女儿,娘家是她背后的一座山,我和我这个破屋子显然不能为陶安撑起多大威风。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给田文军让了一支,我自己点燃一支。有些事我得琢磨琢磨。

田文军在我面前数落起陶安。他说,姐,你真不知道陶安有多懒,每次回到家里什么事都不做,睡觉睡到被窝冷了才起来,我爸妈这么大年纪了还来伺候她,给她做饭洗衣。这都不说,她还挑挑拣拣,这也嫌不好那也嫌不好,我爸妈吃了亏还讨不到一声好,不知怄了多少冤枉气。他吸了几口烟,人有了神,说起陶安的不是来越发有劲了。他说陶安就是只瓷器夜壶,只管好看,并无多少用处。田文军还说当初娶她的时候,陶安没有要什么彩礼,还以为自己好福气白拣了个漂亮媳妇,现在回头一想,这世上的东西便宜无好货。她现在在外面做事,每月都有活钱,可她掌中带缝是个漏财货,花钱大手大脚,随便买件衣服就好几百,买个擦脸的香香也是好几百,结婚这么多年了,就没存下几个钱。这都算了,她居然还不把我当人,给我戴顶绿帽子,不是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我才不想受这窝囊气,我现在低头了,她还尾巴翘上了,欺负人也不能这么欺负吧。离婚能吓唬谁?我一男的我怕离婚吗?姐,你说,现在这世道,有几个男的怕离婚?

我默不做声,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今,稍微有点本事的男人离婚了找的全是比自己年轻十几二十岁的女人,年龄差距越大越荣耀,显得自己多能似的。而离婚的女人确实是不好找,带了孩子的女人更加不好找,找个条件好的,人家不干,找个条件差的,自己吃亏。离婚的女人就是碗夹生饭,带着孩子的女人更夹生。田文军烤完鞋垫,索性将双脚从拖鞋里拿出直接踏在钢罩上,一点儿也没有乡下人走城里亲戚的拘谨。田文军还在继续追问我,我只得嗯了一声。他说,更何况陶安找的是那样一个人,比他小两岁不说,而且还是个小混混,又没正经工作,一天挣的钱不知道能不能填饱肚子。他哄了你妹大半年,没送过你妹任何礼物,估计你妹还得倒贴人家。她现在是灌了迷魂汤了,你是旁观者,你想想,她要把我不要了,她跟他就能有个好结果吗?

我叹了口气。田文军分析得也正是我对陶安的担心。目前来看,田文军虽窄,但毕竟是条路,林大庆就是条死胡同。她只能待在原处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庭。

我虽然讨厌这鸭倌,可是我还得跟他站在一条道上。

听见敲门声,是陶安回来了。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袄,围着一条红羊毛围巾。裹着一团冷气走到沙发旁,叫了我一声姐后就坐下了。她将电暖炉转了个方向,然后将手贴上去。她的手僵硬发乌,定是冻僵了。她的脸上带着些怒气。她问田文军,龙龙呢。田文军说,睡觉。田文军说,你还晓得回来?她白了他一眼,说,不要你管。田文军的牙齿在下嘴唇上咬了咬,颧骨都暴起了,但最终还是塌下去了。陶安起身将电暖炉的插头拔了,插在电视的插座上,这样绳子就留出了很大一段空余,她将电暖炉提到靠我这头的沙发旁,一副坐都不愿挨他坐的样子。那是一种从肉里面生出的讨厌。

田文军将双手在脸上搓了搓,又挠了挠了头,他在极力控制他的火性。陶安的电话又在响,是条短消息。陶安掏出来看的时候,田文军一把将手机夺了过去。陶安尖叫起来。田文军看了那条短消息后脸上的肉就垮了,胸部一鼓一鼓的。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阵,然后将电话放在耳旁。陶安吼道,你干什么?上前便要去夺手机。田文军胳膊一甩,陶安就跌在了沙发上。陶安小小个子在田文军面前就如一根柴火棒。手机通了。田文军骂了起来,林大庆,我操你老娘,你个鸡巴日的。田文军的胸部像打气筒似的一起一伏,他说,林大庆,你个小卵子,你搞我老婆,你他娘的搞我老婆,你他娘的欺人太甚,你还想怎样?从手机侧漏出的外音听得出林大庆也在叫嚣,也在骂娘。像一把刀砍在另一把刀上,都是硬邦邦的哐哐声。田文军冷笑一下,说,行啊,林大庆,你有种你跟老子过来,信不信老子一刀捅了你。老子一刀捅不死你,老子是牛鸡巴日的。陶安再次从沙发上起身去夺田文军的手机。她大声呵斥田文军,你要干什么?你把手机给我。田文军朝陶安横了一眼,眼睛眯成一条缝,缝里透出一股辛辣气。他推了陶安一掌,那一掌推得陶安连退好几步,最后撞在卧房的门上,弄得哐当一声响。陶安不由得叫了一声。田文军忽然咆哮起来,你丫的,你去死吧。“啪”一声,将手机重重摔在了地板上,手机壳散了,电池和卡掉了出来,一些零碎件也都溅出来,满地打滚。

陶安咬着嘴唇,很委屈但又极力憋着的表情,她看田文军的眼睛像两只烧红的炭棒,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模样。她走过去将手机和电池捡起来,把手机卡按在卡槽里,电池上上去,准备合盖的时候,田文军一只巴掌打下来又将手机打到了地上。陶安怒了,她挥舞着手臂,拳头雨点般地砸向田文军。

我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我平日里立在窗帘后面看别人家的灯火一样。我心里如溃口一般涌动着各种心思。我恨着陶安希望她能得到点教训,可是我又不愿看到她如此被人踩到脚下,欺负到头上,毕竟丢的是陶家的脸。我看不惯她的丈夫,可是我得跟他结成同盟,将一个破碎的家庭捏圆,我们得压制陶安,牛不喝水强按头,要将这个犟女人制服。有了孩子的女人了怎么着都得为孩子想想。其实这两天也有亲戚给我打了电话,叫我劝陶安,亲戚们都觉得这事是陶安错了,是陶安不守妇道,偷人这么败坏门风的事还做得那么大张旗鼓,还有亲戚说得更难听,说陶安跟她妈一样都是只顾下面那张嘴快活的。他们将陶安贬损得如一块抹布。我多么希望父亲还活着,活着看到他的小女儿如此遭亲友唾弃和谩骂,看他因自己的不自重,生生毁掉了他手掌心里两颗明珠。哈哈,父亲。我的心里一片悲凉。

一个人的心意得不到成全,反而受到巨大的阻力,而且这些阻力都打着是为她着想的旗号,那么这个人的心里该有多么的暗伤。

人生有许多说不出的疼痛,我也想让陶安尝尝。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着这场戏。当年她母亲怀着她跪在我母亲的脚下,虽然痛哭流涕,可那实际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霸道,那就是一种欺负,欺负我母亲相貌平平,欺负我母亲没有文化,欺负我母亲配不上父亲。拆散我父亲与我母亲的婚姻,拆散了我的家庭。现在,我竟觉得这是报应。那么就扭打吧,打吧,打得头破血流,打得你死我活。人活着,哪有那么多的称心如意。

我突然十分恶心这对用力厮打的夫妻。他们货真价实的你一拳我一脚,让我窥探到了婚姻的肮脏与丑恶,当年的耳鬓厮磨转眼就到了鱼死网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背叛与出卖。我的内心涌起一阵悲凉与寒意。我起身回到卧室,将这个战场留给他们,今晚如果要出什么事就出吧,人生有时候需要用悲剧来给人一点教训一点警醒,不能活得太随心所欲,不能活得太跋扈嚣张。

我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床上的被子中间处鼓出了一个包。我掀开被子,看见龙龙穿着一套薄绒衣像虾子一样蜷缩着,躲在被子深处流泪。被子里热烘烘,却又带着潮气,我闻到一股异味,再看龙龙身下一大片湿痕,他尿床了。我叫了声龙龙。龙龙忽然爬到床头,将头埋在枕头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忽然被拧成一团,有一种满满的疼,像是有什么利器划过了我的脏腑,我的心间荡起一阵一阵涟漪。我无法再坚硬。这可怜见的小东西。这么小就懂得了默默流泪。我记得我父亲与母亲离婚那天,我就把自己锁在小屋里哭了一整天,也是跟龙龙一样,藏在被子深处,觉得铺天盖地的黑暗才是一种彻底的安全。龙龙这么小就知道向黑暗寻求保护。

我将龙龙抱在怀里,他软软地任我摆布,像一只温驯的小羊羔。在床上的被子垫单和棉花毯统统换过后,我将这只小羊羔塞进羽绒被里紧紧裹住。听着动静,外面似乎没有舞刀弄棒了,改成了唇枪舌剑。每一次外面的声响稍微尖锐些,龙龙就习惯性地将头往我怀里钻,他小小的身子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我问龙龙,龙龙,你害怕吗?龙龙轻轻地点了点头。龙龙问我,姨妈,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龙龙的这个问题问得我喉头一阵发哽。父母相爱生下孩子,这样的关系以前在我看来是天地间最牢不可破的关系,是最可信任的关系。以前上街时我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走每一步内心都是满足的,踏实的,我可以在那两只手给予我的天地里任意撒娇任性,他们会为我遮风挡雨,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只大手要撤离,仿佛大厦被拆了一面墙。我被父亲抛弃了。抛弃是这个世上最残忍最不负责任的一件事。它会摧毁一个人对生的所有希望,它会让一个人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冰凉与阴暗。那种冰冷与阴暗会刻在一个人的心上。我清楚地记得我就是那一年学会了抽烟,除了以这种堕落的方式宣泄恨意外,最主要的是那一闪一灭的红光能为我带来些暖意。

龙龙,爸爸跟妈妈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你是选择跟爸爸还是选择跟妈妈?

我要爸爸跟妈妈在一起,我不要他们离婚,我不要他们离婚。

龙龙终于大声地哭了起来。

田文军和陶安一齐推开卧室的门。他们都奔向龙龙。田文军摸了摸龙龙的头,说,儿子,怎么啦?告诉爸爸怎么啦?陶安霸道地将田文军一掌推开,说,滚,少碰我儿子。你这个疯子。

我忽然气往上撞。陶安是非要让这个家散了不可。田文军似乎是彻底地被激怒了。他的牙齿在嘴里咬得霍霍作响。我感觉到田文军即将手下不留情了。他的手正在他的大腿处握成拳头。我跳下床去,给了陶安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啪”的一声脆响,镇住了她也镇住了我。陶安捂着脸看着我,那双眼睛在一瞬间里依次汹涌出震惊、委屈、愤怒、恐慌、隐忍、怨恨。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的心像打鼓一样地狂跳,我的腿也在发抖,我的手掌心里一阵阵发麻的痛,我下手重了些。我到底是心虚,难道这一巴掌里就全都是为了息事宁人,就没有我自己的一点私心?我似乎一直就有想揍这女人一顿的冲动,给这个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我如此费尽心机地扇了她一巴掌,可是我一点儿也没有多少快感。看着她那凄惶无助的眼神,我竟对自己生出些嫌弃来,我看到了自己藏在深处的卑鄙与丑恶。田文军算是识趣,出去了,在我扇了陶安一巴掌后,我瞥见他握着的拳头松开了,他看到了他妻子脸上的红印,也看到了他妻子眼里的泪水。他似乎是出了一口恶气,面相上平和了许多。他出房门的时候扭过头对我说,姐,你是清白人。我没理他,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我给陶安递了块毛巾,她不接,身子也扭到了另一边。

我说,你刚才也太霸道了,你激怒了他,他拳头都握紧了,我不跳起来打你一巴掌,今天怎么收场?

我再次将毛巾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她果然好哄。听学校里好多老师说父亲很是疼爱这个小女儿,经常是乖啊宝啊地叫,动不动就将她捉住然后一把搂在怀里,父亲从未这样待过我,他从未给过我怀抱也从未叫我乖啊宝的,他一直都称呼我为陶平,只在写信时称呼“陶平我儿”,流露出了那么一丁点亲昵。我是有些吃醋的。那些年与父亲长久的对峙,不肯去见他,多少也为这醋劲。现在面对陶安,我竟也生出些欢喜,一个心思单纯的人减轻了人的许多压力,她不会让人背上些琐碎的心理包袱。

夜深了,有了困意。我起身从柜里拿了两床被子给了田文军,田文军很随意的从茶几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他将被子放置一旁,冲我笑了一下,说,我成家后还从来没有睡过沙发,呵呵。他也许是没话找话,想显示出他与我缔结同盟的一种亲密关系。但是这话在我听来很是逆耳,他是在向我说明他在婚姻中的地位,他是很男人的,他是永远睡在床上的。我淡淡地说,那你今天就睡睡沙发吧。

6

次日早上刚醒来,就听到敲门声。田文军在门外说,龙龙,爸爸走了啊。陶安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坐起说,你去哪儿?陶安穿上羽绒服走出房间。陶安说,你得把龙龙带走,龙龙跟着我,我无法上班。田文军说,你想得美,你不就嫌龙龙影响了你跟野男人约会吗?你把我当苕?陶安说,龙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你带龙龙走又怎么啦?他总要上学吧。田文军拍了拍衣服说,我管他上学不上学,耽误他的是你不是我,你搞清楚,你这个烂女人。你当初做这种事的时候你就应该想清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跟麻烦,你去找野老公快活,让家老公看孩子,你也太能损人了吧。陶安说,你如果是个男人,那就干脆点,离婚。田文军冷笑起来,说,离婚?成全你?呵呵,我告诉你就不离,我拖死你,要离也可以,给我三十万。陶安显然是词穷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一味地说好笑好笑,真是好笑。你真是不要脸,太不要脸了。我忽然听到一声巴掌拍桌子的声音,然后田文军咆哮着说,你个婊子养的,你说谁不要脸,谁不要脸?你他妈的才不要脸。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捅了。

龙龙被吵醒了,他听到了外面的叫骂声,他像一只泥鳅一样钻到了被子里面。我披着衣服赶紧出来。我对陶安说,龙龙醒了,你去给他穿衣服吧。陶安听话地进来了。田文军站在沙发旁还处在脸红脖子粗的愤怒里,头发蓬得像鸭毛似的。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姐,我家里确实太忙,这两天下雪,我怕鸭棚的草不够,我得回去照管照管,我过两天再来,你帮我劝劝她,龙龙还小,不能让他没有爸爸或是妈妈。

我点点头。我很认同这个道理,无论他们的婚姻有多稀烂,可是为了孩子,他们必须得捏合在一块,这世上只有亲生父母才肯为孩子使出真力气。田文军临出门的落魄相让我生出了一点怜悯,生在穷乡僻壤里,又想发家致富,早早成个家,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结果东奔西忙,钱没挣俩,却挣了顶绿帽子。倒霉的人。

田文军走后,我回到卧室,时间还富余,我打算好好劝劝陶安。我虽然没成家,但是我自认我看清了男人,男人的一生中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男人是很现实的。我跟陶安说,林大庆是靠不住的,人家家里不会允许你们,没哪个父母会让自己的儿子娶个二婚女人,还带拖油瓶的,再者林大庆一没文凭二没手艺,没有正经工作,这个世上,钱是安身立命之本。现在是新鲜,你挣钱贴他没关系,天长日久你贴得起吗?还有就是年龄,人家比你小两岁,二十来岁,懵懂无知,等他将来醒悟了,扔你就如扔一张擦屁股的纸。将来不好,你遭殃,将来好了,你更遭殃。与其将来翻脸,还不如现在就丢开,彼此留个念想。

我苦口婆心地劝说半天,她横竖不吭一声,只一味地低头啃指甲。我说,这些你难道都没有用脑子想过?你长得又不差,别人的女人容貌不及你一半的,出个轨,傍个大款什么的,房子车子票子样样周全,你倒好,找这么个瘪三,什么都没捞到,反倒自己倒贴,说出去不嫌丢人?这种事如今也寻常了,偷了腥,人家都知道把肉埋在饭里,你倒好,过个瘾过得世人皆知,还真把自己玩进去了。你是傍个大款或是当官的什么的,算了,好赖将来还靠得住,找个比你还穷的穷小子,为了他把自己的家也毁掉,你以为建个家多容易?

她的安静让我有种讲述的乐趣。多年的单身生活,回到家就是面对四周冰冷的墙壁,没人跟你说上话,嘴巴都闭臭,现在你说话,还有听众,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我有点停不下来,在数落中,我有了种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优越感。忽然她抬起头望着我说,姐,能把你手机借我一下吗?

我愣了愣,问,你借手机干吗?

她不说。这让人很生气。显然她是想跟那个林大庆联系,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她低着头啃了一会儿指甲,说,我想跟他打个电话,他一定很着急。她说着还皱了皱眉头。皱得眉间显出两道深深的沟,两只眼睛里射出急迫的光。

我说,哪个他?

她有些不耐烦了,但是不好表露,忍了忍,说,林大庆。

我忽然就火了。我觉得我方才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全白瞎了。我以为她的沉默是臣服,没想到是另一种反抗,人家压根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彻底没辙了。

姨妈,我饿。龙龙从被窝里钻出来对我说。

找你妈要去。我没好气地跟龙龙回了一句。这世上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蹬鼻子上脸,连小孩子都知道,他凭什么饿了找我,凭什么他找我要吃的,我就得伺候他?

陶安像块木头一样坐在床上,下半身偎在被子里。对龙龙的叫饿声和我的回答置之不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扭身从枕头下摸出了被田大军昨晚摔烂的手机,她检查了手机卡和电池,然后长按开机键,可是半天了手机没有一点儿动静。她似乎并没有死心,将手机电池掰下来再按,再掰再按。她真是犟。我从她手里一把夺过手机,然后下床打开窗户,在她恼怒的“你要干什么”的质问中,将手机扔到了外面,很快,下面传来了“噗”的一声,那是泥水四溅的声音,可能地面上的雪已经融化了。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陶安瞪着一双眼睛吼我,她终于跟我吼了,她不断做着吞咽的动作,好像胸间总有东西往上涌一样。

你个烂货,你还想着那个二流子,这个家你还要不要,早知道你是个下贱胚子你就夹紧你的大腿不要结婚,不要生下孩子。我气急败坏,恨不得一句将她骂死。

陶安也气了,她的脸板着像块棺木,她说,你真是说得轻巧,过日子哪像你说得这么容易,谁长后眼睛了?我要知道跟田文军结婚过个三五年是这个样子,我还嫁给他,我疯了我。可我现在跟田文军过不下去了。你知道不知道过不下去是什么滋味?就是我现在跟他是仇人,他看我恶心,我看他恶心,不是你们说的看在龙龙的分儿上忍一忍凑合着过就可以的,谁能跟粪凑合着过?

陶安越说越激动,她说,我们也不是一步就走到今天的,之前我也曾想过回头,跟林大庆的事情穿了后,田文军让我辞了工作回他老家去,我到他老家去了。待了三个月,跟坐牢似的,你要知道这样的事出了,没哪个男人会真正接纳的,心里总是有道坎,成天在你耳边讲些含沙射影的话,折磨你,包括他的爸爸妈妈也是,把我跟林大庆的事说给他们村里人听,弄得他们村里人一天到晚用怪怪的眼睛看我。有时候出去走一下,莫名其妙就会有口痰吐在你的脚跟前,有时候甚至是身上,这种日子我能过下去吗,我出了轨又怎么了?我偷了人难道就变成畜生了?就该受人作践?我跟田文军过不下去了,你们凭什么要逼我跟他在一块?是人都会选择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谁会选择跟自己讨厌至极的人在一起过日子?结婚了又怎么样?生了孩子又怎么样?难道我的权利就没有了?

陶安说得唾沫星子横飞,两边口角都溢出了口水。她的脸涨得通红,双眼亮晶晶的,仿佛有泪光,她抬起手抹了抹眼睛,虽未洗漱,但依然很标致,即使披头散发也别有一番女人的味道。她继承了她母亲和父亲五官上的优点,好看得让我憎恨。

我没想到陶安也有脾气,发起脾气来是如此的咄咄逼人。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在她咆哮的时候,有那么两刻我的心被震荡了。她没有回头的路,虽然田文军不同意离婚,但这种不离也许不是善意的,而是别有用意的折磨,以婚姻当铁链拴住她,然后无休止的侮辱践踏,无处申辩。有时候一举杀之并不能消心头之恨,唯有慢刀子割肉,看人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才能消解恨意。

我起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吸了一根烟,最后我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了她,她先是挺硬气,不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她急急地按了一串号码后就下床了。我给龙龙穿好衣服后就将他抱进了厨房,我将昨天的剩菜剩饭热了一下给龙龙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让他自己吃,他的筷子用得很拙,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得赶紧收拾好自己上班去。

陶安把自己关在阳台上打电话,她只要一打电话,就进入到了忘我的境地,什么都顾不了了。我洗漱完后,她的电话还没有结束。我想到我好像还有一个旧手机,机型很老了,但是打接电话没有问题。我从抽屉里翻出来,将她的卡上了上去,给移动打了个电话,还能用。我走到阳台,将这个手机给了她,然后强行把我的手机从她耳旁摘了下来。

她接过那个旧手机,按了按,忽地眉开眼笑,说,哎呀,太好了,这个手机太好了。谢谢姐。

我说,我上班去了,你怎么弄?

她说,你去吧,我在家里守着,没事的,晚上我可能就要出去上班了,龙龙还得麻烦你照看一下。

我说,这个好说。

临出门时,我将家里多的一把钥匙给了她。她接过钥匙后,嘴巴抿了抿,一副想开口又很为难的样子。对于她不主动提出的问题我一般都不选择搭讪,这个女人尽是麻烦,能少一事儿尽量少一事儿。在我下了楼梯后,她还是在我背后“哎”了一声,我扭头问,怎么了?她咳嗽了一下,说,姐,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才结束按摩。我瞧见她也是汗如雨下,鬓边的头发都结成一缕一缕的了。她将我扶到房间,伺候我躺下,头一次我尝到了挨床就睡着的滋味。那一晚我睡得十分香?,没有翻身也没有做梦。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头也不像先前那么发沉发腻,心明眼亮,神清气爽。龙龙还在睡。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和衣躺着的陶安,脸红得像蒸熟的虾子似的。我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烫。

我叫她,陶安,陶安。

陶安喃喃道,好大的雪,外面好大的雪。

我掀开她的被子,看见她的手里紧紧拽着我给她的那部老手机。她像拽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拽着它。忽然间,我泪流满面。我知道她还在等待着林大庆。这个狗日的林大庆。我将陶安抱到床上。然后到药店去买了各种退烧治感冒的药。

我刚喂她吃完药,她的手机便响了。她冲我一笑,说,他终于来了。我笑着对她点点头。她强打起精神接电话,没有怨气,只有娇嗔,喂,你终于忙完了,终于想起我们了?忽然,她便不说话了,眼睛里的亮光也没有了,然后就黯淡地挂了电话。

她说,是田文军。

龙龙忽然翻过身来,说,是爸爸,是爸爸要来接我们吗?

陶安说,你想爸爸吗?

龙龙说,想,我刚才做梦都梦见爸爸了,梦见爸爸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

陶安笑了笑,说,你爸爸下午来。

龙龙高兴地“哦”了起来。

我决定继续请假,好照顾陶安。可陶安却不同意我请假,她执意让我去上班,不要耽误工作,她说她能行的,感冒发烧也不是什么大病。在她的坚持下,我同意了。毕竟请一天假就得扣几百块的工资,我挣钱不多,几百块可以过上好几天日子。但我坐在单位的格子间里,总是心里发沉,像压了块秤砣一样。我打开工作页面,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可是不行。我决定还是请假回家。

我拦了辆的士奔回家,推开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龙龙,他在看碟机里的奥特曼。我问龙龙妈妈好一点儿没有。龙龙说,妈妈还在睡。

我推开卧室的门,陶安果真躺在床上,我去摸她的脸,估计烧退了,不怎么烫。但她的脸却毫无血色。我心生疑惑。床头柜放着一只空空的水杯,我打开柜子的抽屉,所有感冒药的胶囊壳里都空了。

陶安,陶安,陶安!我大声地叫她。我开始感到恐惧。我的腿一阵一阵发颤,发软。我慌乱地摸手机。拨打120。在等待急救车的空当里,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焦急万分又束手无策。龙龙从房间的异样感知到了什么,他在床前摇着他不省人事的母亲,叫她,她不答应。龙龙哭了。龙龙的哭声令我有种想跟这世界拼命的冲动。我掀开陶安的被子,果不其然,她的手里还握着手机。我掰开她的手,拿过手机,翻开通话记录,从昨天将他们赶出家门到现在,陶安给庆拨了整整一百个电话,发了整整八十条短信。

我再次给那个叫林大庆的打电话,话筒里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去你妈的。我将那个手机一把砸在了地上。

所幸陶安吃的只是感冒药,毒性没有到夺命的地步,只是洗胃时遭受了些痛苦。看着差不多要把胆水都吐光的陶安,我忽然生出一种心疼。我一把抱住陶安,将她搂在我的怀里。我说,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好走,寻死是最没出息的。

陶安淡淡回应说,活着无味。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说陶安。谁活着又有味呢?

下午田文军到了武汉,给我打电话,我告知他陶安生病住院了,让他直接到医院。田文军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件军大衣,粮仓般罩在他的身上,上下一般粗。身上还是那股鸭屎鸭毛味。

龙龙看到田文军,跑着冲到他怀里,问,爸爸,你给我带好吃的没?

田文军上下拍拍衣服口袋,说,忘了,下次给你补上,乖儿子。

9

我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我让她们无论是去卫生间厨房还是阳台,走到哪儿都是亮堂堂的,灯火通明的。我把电暖炉开到最高档,我把房间那台老空调打开预热,我不再算计那几个电费。我只希望我的房子能迅速的暖和起来,抵御外面飞雪漫天的寒气。我把冰箱里一块牛肉拿到微波炉里化冻,我想给她们做一碗牛肉面。我知道陶安口重,喜欢吃辣,我把网兜里的干辣椒全都倒了出来,我要做两份,一份清淡的给龙龙,一份辣的给陶安。我想起冰箱里还有半瓶可乐,我手忙脚乱将它倒进钢锅里,拍了一块生姜,她们受了半天冻,可以喝点儿姜汁可乐。我忙前忙后,像扯棉絮一样从我的体内毫无保留地扯出一大片热情,我像是在挽回和弥补什么。我在挽回或是掩盖我内心深处肆无忌惮的狭隘和残忍。在我提起刀片牛肉时,我竟有种幻觉,觉得她就是那块牛肉,躺在砧板上,生生受着各种刀的凌迟与切割。

她对我的好显然还不适应,对我各种请让都表现出一种迟钝的木讷,她在我面前总拘脚拘手,反不如先前那么自在放得开了。她可能从我赶她出门这件事里,认识到我是一个抹面无情的人,所以她谨小慎微起来。她的眼睛盯着电视,但我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出她的心思不在电视上,她时不时低头去看她的手机,偷偷摸摸地看,只要听到我的响动,就立刻将视线转移到电视上。她对我生出很强的戒备,她永远处在自己给自己营造的一种不安定感中。

我说,陶安,你要看手机就大大方方地看吧,我不会再干涉你了。林大庆如果来接你你就跟他走,如果他不来接你你就在我这住,不要有什么顾虑。行吗?

陶安点点头,但那头点的像一只受惊的麻雀。

吃了面,喝了可乐。陶安主动收拾碗筷,我将她按下了,可她还是接过来拿到厨房水槽里洗了。这是她在我这里头一次主动帮我做家务。她的勤快越发让我愧疚。

龙龙玩了一会儿就睡了,我将他放到了床上。房间里空调的温度已经起来,推开门便是一股热气。这股热气让我觉得这房子头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陶安洗完碗后,与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两眼都盯着电视。我起先对这种沉默感到些局促,总想着去打破,怕这种沉默会凝固,像结冰一样,生长出另一种寒冷与隔膜。我和她之间不能再隔着青石了,更不能让青石还长出苔藓来。可是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于是我们只能这样沉默下去。渐渐地,我竟觉出这沉默的好来。这世间最好的交流也许并不是语言,而恰恰是这沉默。所有的伤口都是在安静中修复的。

忽然间厨房里传来尖锐的鸣笛声,是自鸣壶烧开水的声音。我起身时,陶安将我拦下了。她推开拉门进去,过了小半天出来,手里提了大半桶热水,她将那桶热水放在我面前的地毯上,她搬了只小板凳坐在我面前。我刚要张嘴,她冲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

她脱去我双脚的鞋袜,将它们双双放进桶里,水温有点儿烫,但是可以承受。她在我桶上搭了块毛巾。然后转到我的背后,她的双手落在我的肩上,在她的揉捏下,我逐渐放松,觉得我的内心像是被什么照耀了似的,很多矗立的横亘的东西都矮了下去,沦为乌有。那些残渣也像肥皂泡一样,在化解破灭,我的心房长出一把笤帚,一笤帚一笤帚地将那些陈年污垢扫了出去。在我的双脚感到水温平和后,她将我的脚从桶里捞出来,用毛巾擦干。她把我的双脚放在她的腿上,然后她的大拇指死死抵住我的脚掌心,忽然间,一股火辣辣的疼劲儿直冲到了头顶。我“啊”了一声,她迅速将我的脚捉了回去,再按,依旧辣疼,但这种辣疼里多了一种麻和酸胀的感觉。她的每一次长按都令我的周身有一种热烘烘的感觉,这种热感一次比一次强烈,在她的又一次长按下,陡然间我全身的汗毛孔张开了,细细的密密的汗顺着汗毛根直往外淌,汗如泉涌。从她的指法我能清楚知道这是一双劳动的手,是一双勤巴苦做的手,是一双在行业里长期操练过来的手,不偷奸不耍滑,坚贞不屈的一双手。

我问,借多少?

她说,五十。五十就可以了。

我从钱包拿出了两百给她,我说,你先拿着吧。我钱包里有一千块现金,我本可以给她五百,但是我在数这五百的时候,有些舍不得,我挣钱也不容易。上班盯着单位的财务报表,眼睛都快瞎了,挣的是血汗钱就无法做到出手大方。何况她也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大老远从家里来投奔我,不曾给我带包糖,我也就不用那么费心招待她。

看得出她想拒绝另外一百块钱,但是她无法拒绝,她将两张钱捏在手里对我说了声谢谢。我能感觉那声谢谢是从她体内发出的,她真的是山穷水尽了。这两百对于她眼前的日子来说,仿佛一根柴火对抗整个冬天。我后悔给少了,可是我瞬间也为自己开脱了,我不是救世主,各人的罪各人受。

7

有事在心里,上班也是心绪不宁,无法集中精神,在对账目的时候老是出错,盘账的时候总是出现一毛两毛的误差,每次都得重新再理一遍,错多了连对的心里也没底了。我重重叹了一口气,将键盘一把推到桌子根,我起身到茶水间点燃一根烟。不得不承认,短短两三天时间,陶安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很厌烦了,想快点将她打发走,无论是她跟林大庆也好,还是跟田文军也好,无所谓。每个人都有命运的安排,一棵草一滴露水,给她讲了这么多,她听不进去,能怎么办呢?有个高僧说得好,世间没什么放不下的,痛了自然就放下了。每个人的经验教训都是从悲惨的下场中得到的。

下午的时候我的右眼毫无征兆地跳动起来,一扯一扯的。说给同事听,他们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笑了笑。这种鬼扯淡的话我向来不信。谈笑间,陶安打来电话,她说她有事出去一会儿,叫我早点儿下班回家,说龙龙一个人在家里。我的胸中立刻又冒出一团火,我说,你有什么事比孩子重要?你要有事出去你把孩子带着啊,他影响到你什么啦?她急急跟我解释说,也不要很早,就是正常下班就行了,我把龙龙放在沙发上,电暖炉给他打开了,只要有奥特曼的碟子看,他可以一整天不动。外面太冷了,带上他怕他感冒。

陶安的说辞像根吹火筒,我已经要被她气晕了。这个女人太疯狂了,太邪门了,她一定是去见她的奸夫去了。我说,陶安,你这么不要脸,我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你要死在外面了,我答应帮你抚养龙龙,你就去死吧。

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就这几天,我总觉得自己发燥,胸中总是藏着一把火,一天到晚气鼓鼓的。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陶安,我该她的,欠她的。

想到一个三岁的孩子独自待在我的房子里,我有点儿坐不住,我被脑子里各种不好的想象恐吓着。那孩子会不会口渴去搬开水瓶然后被开水烫伤?会不会好奇将手插在插座的孔里触电身亡?会不会趴到养鱼的玻璃缸里玩水然后一头栽进去给淹死?会不会爬到阳台上从活动的防盗网掉下去摔死?我越想越害怕,对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谁都无法预料他会有什么样的行为,你说他能在沙发上坐一天他就坐一天,他是塑料做的?

我只得请假回家。我很少开口请假,请假半天两百块,不是要死人的事,谁往水里扔钱呢。往回走的路上,我不停地诅咒着陶安,她总在我心软的时候勾起我的仇恨,她都不知道怎么利用我内心的那块软肋。交往是相互的,她带来的是春天,我便是灿烂的样子,她如果带来的是冬天,我只能这样冰冷。每个人得到的都是她所付出的。这么深的道理是活得浅显的陶安所不能领悟的。

快到家的时候,我的心莫名慌乱起来,我怕我推门进去会看到一具童尸,我隐隐的似乎希望事情会发展到这样悲惨的地步。我要看这个女人如何收场,我要看她还怎么风流,怎么去快活。我被我的恶毒给镇住了。上到第五层楼梯时,我看到我家的门是开着的,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赶紧冲进屋子里。客厅中间的沙发上没有龙龙,电暖炉是开着的,黄澄澄的光射在沙发上,我闻到一股化纤烤焦的味道,我赶紧将电暖炉关掉。沙发上一只银白色的小碟机在被子里,还有一张奥特曼的碟子。我往鱼缸里看了看,又往卧室瞄了瞄,也推开阳台门瞧了瞧,甚至朝路面探视了一番,没有摔落的痕迹,卫生间也没有人。我叫了几声龙龙,没人回答我。我意识到出事了,龙龙跑了,他不见了。

我给陶安打电话,关机。我翻着手机找到陶安早上拨打过的那个号码,打过去也是关机。我脑子里立刻想到,他们用我给的钱开房去了。此刻一定在哪个便宜的旅舍里,在霉味浓重的房间里,在一动起来就嘎嘎响的窄床上做那个事。我瘫坐在沙发上六神无主,脑子一片空白,我想象不出一个三岁的孩子打开门他会跑去哪儿?

空等不是办法。我还是得出去找。

这个小区是老小区,等待拆迁已经等待很多年了,住的人都有些杂,有时候在小区里散个步,从口音里能听出大半个中国来,听到一句两句汉腔算稀罕了。我打算一户一户敲门去问。我爬上爬下问了三个单元就已经累得不行了,上一步楼梯腿像灌了铅似的。而且这么多门敲下来,每一次都是摇头摆手,我已经感到希望渺茫了。天大黑了,北风裹挟着长江的水汽从楼与楼的空隙中呼啸奔来,冷得人直哆嗦,不远处的白杨树林随着风发出哗哗的声响,雷鸣似的。居民楼里都亮起了灯光,一些动锅动碗、洗澡擦地、骂东骂西、电视电话的声音从窗口里传出,带着浓浓的居家过日子的光景。我听到几个窗口里传出小孩子的声音,这让我更加牵挂龙龙。

十点钟了。我再次拨打陶安的手机,依然是关机,拨打陶安早上拨打过的号码,等了一会儿,总算传来了“嘟”的声音,通了。第四声的时候,接听了,一个男的问我是谁?我硬邦邦地回道:陶安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他顿了一下,又问,你是谁?我提高嗓门暴躁地说,叫陶安接电话。那男的也发飙了,满口渣滓,说,你他娘的,老子都不知道你是谁,老子凭什么让她接你电话。

我情绪的引线被点燃,长时间积攒的怒气瞬间爆发,我说,你是林大庆对不对,你们这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你除了会睡女人你还会干点儿别的事吗?像你这种瘪三我见多了,除了裤裆里面有点精子,还有什么,屁都没有,嘴上连根毛都没有,你把陶安当什么了?你能给陶安什么?我告诉你,人活着不是光只图鸡巴过瘾的,你把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你横什么横,你造孽,你迟早要遭报应的。

你懂个屁,什么老子毁了好端端的家?是好端端的,老子能毁吗?什么叫只图鸡巴过瘾,我告诉你,老子知道你是谁,你是陶安的姐姐陶平对不对,你就是个老变态,活该你没男人要。田文军算什么东西,他是他妈的猪狗不如,他要你妹去当鸡,好多挣钱让他养鸭子,这就是好端端的家?哪个男人戴了绿帽子不愿意离婚的,就这种?货不离,要离还倒给他钱,他就是一吃软饭的,他把你妹当成了赚钱的工具,这种人就是一人渣,该下滚油锅,该千刀万剐,他说要找老子算账,老子还找他算账呢,狗东西,老子见了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你爱捅谁捅谁,你强奸王母娘娘捅玉皇大帝与我无关,我现在没心思跟你扯这些。我的话还没说话,电话那头又咋呼起来了,这次是个女的声音,很粗,口音跟嗓门能让人想到一口瓮,乡里腌腊鱼腊肉的瓮。“瓮”说,你是陶安的姐姐是吧,我告诉你,把陶安这个臭婊子管好,她要再勾引我弟的话,我要她好看,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告诉你,我弟不吃剩饭,你们别打错了主意。在那口“瓮”讲话时,我总能听到那男的叫姐,不停地说 “把电话给我”。声音充满怒气与恨意,我还听到一阵推搡声,一定是林大庆在边上夺他姐姐的手机。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手机也夺不回来,容得下别人骂自己的女人为婊子,任由别人肆意侮辱自己的女人,一没钱二没本事连血性气也没有的男人也算男人?

我说,我也告诉你,把你弟管好,我若看到你弟再跟陶安在一起,我也会对你弟不客气,我们家的剩饭就是放馊了,也轮不到一条蛆。

你能这样说那当然好。哼。对方“哼”完就果断挂了电话。

我将我的那声“哼”活活闷在肚子里,化作一股怨气长长地吐了出来。我的牙齿在口腔里上下切合,如果陶安此刻在我眼前,我一定会撕了她,陶家的门庭被她给辱没了。我跟她一个没成家,一个家要散。俨然成了老家人的一个笑话。

寒气越来越重,从白杨树丛里吹出来的风像长了倒勾似的,吹得脸生疼。 望着小区四周高楼的灯火,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询问孩子的下落。我决定先去小区的门房问问看。我转身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陶安,她穿着我的一件绿格子羽绒服,一双高帮雪地靴,低着头苦着脸向前走,头发被风吹得跟草窝似的。我叫住了她。她一惊,望着我,说,姐,是你,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

看到她我想起刚刚林大庆骂我“老变态”,想起林大庆的姐姐骂她“臭婊子”,都是这个不争气的骚货惹的,她就是一个妖精,毁家败家的祸水,我的火“腾”的一下就冒出来了,我有种想置这个女人于死地的冲动!我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然后铲了她一巴掌。她重重地推开我,说,你疯了,你凭什么打我。你真是老变态,变态狂!

我气极了,你从未在我的环境里生活过,你从未站在我的观点上来看待我,你凭什么给我扣上一顶变态的帽子,我心理不健康了?阴暗了?扭曲了?小婊子养的,真是小婊子,骚货。我向她挥舞起拳头,我要杀了这个不要脸的。我们扭打成一团,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人来过问来劝架,他们像看一场把戏一样上前来看一阵就脚步匆匆地走了,还有人在笑,乐呵呵地,能欣赏别人的不幸别人的狼狈算是无聊生活派发的一种福利。我很快意识到我们这是手足相残,我们的撕扯成了别人的乐子。我压着怒火停止了扭打。我一住手,陶安也就住手了。我从喉咙里咳出一口痰来,吐在她的脚边,我说,姓陶的,龙龙不见了,要是龙龙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不用活了。

陶安倒抽一口冷气,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我没到下班就回家了,一回家家里门大开着,人不见了,几个单元里,我挨家挨户都敲门问了,都说没看见。

啊!陶安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雪还没融尽,地上带泥带水的。她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木呆呆的,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凄风苦雨,她无依无傍,真有了几分在绝路上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我做过了,我太狠了,无论如何我也背不起把人往绝路上逼的名声。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拖着她朝门房走去。

陶安在路上突然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唤“龙龙”,她扯破喉咙的叫声和凄惶无助的哭声让我的眼底一片潮湿。我加快脚步朝门房走去。可是门房里并没有龙龙,门房的师傅说从下午到现在并没有看见像龙龙这样大的男孩子单独出去过,只要没出去就好。出去了就完了,这个小区一出去就是江堤,江堤的栏杆稀疏,有几处还被人用电锯割断了,小孩子如果钻进去,一不小心就会滚进长江里。

在往回走的路上,陶安一遍遍叫着“龙龙”,拼了命地呼喊,从这一声声“龙龙”中,我能感觉她的心在滴血,肝在滴血,肺在滴血,她的脏腑血流成河。我也跟着她叫喊起来,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用全身的气力来呼喊一个亲人,在我呼喊了几声后,我忽然热泪盈眶,这喊声像一把磨刀石,我心间上的锈迹在叫喊中剥脱,我体察到了亲情的某种纽带与关联。

在我们的叫喊声中,有几户人家打开了窗户,瞧了瞧但很快就关上了。我们一面往前走一面喊。又有人家打开了窗户,我们一齐扭头看着这扇窗,一个约摸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一位穿着花睡袄的女人探出头来,中年男子问,你们是那一栋的?

我说,五栋三单元七楼。

小孩叫什么名字?

陶安仿佛看到了亮光,赶紧回道,田小龙。

多大?

陶安说,三岁。

穿的什么衣服?

陶安欣喜地朝我看了一下,她的眼睛里透出一点亮光来,脸上的神情也活了过来。她从别人家的问话里觉察出了什么,她的神色向我传递她觉得她的龙龙就在那个窗户后面。

陶安说,上面穿蓝色。

妈妈,妈妈!陶安的话还没说完,龙龙的脑袋就出现在了窗台上。

龙龙!龙龙!陶安高兴地哭了起来。

龙龙很快被那家人送下来。龙龙飞扑进陶安的怀里,陶安先是紧紧揽住,左亲右亲,忽然陶安一把将龙龙推开,狠狠扇了孩子几个耳光。陶安说,谁叫你跑的,谁叫你瞎跑的!在屋里待着你会死吗?你这个讨债的,你要害死我是不是?

龙龙一下子哭了起来,说,我一个人怕,我一个人怕。

我将龙龙搂了过来,不停地向那对中年夫妻道谢。陶安在一旁抠手指,从她左手的中指上抠下一个黄金戒指,这应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她要将戒指留给那对中年夫妻,妻子连连摆手,但陶安执意要给,一副不收下就不能收场的犟劲,执拗了半天对方终于收下了。陶安在我怀里接过龙龙后,重新亲了起来,那股热乎劲亲得龙龙破涕为笑,一路上咯咯笑个不停。

8

回到家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深夜两点了。我在卫生间洗漱完毕后,就径直进了房间,并将门反锁。我不想再搭理他们母子二人。沙发上有被子,厨房里有吃的,他们爱咋咋地。

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对陶安有许多不满,不满她为个野男人连孩子都不顾,不满她对那对中年夫妻的出手阔绰,撸个金戒指给人家跟我都不商量一下,她这么有主张,这么有魄力,那又何必在其他事情上来向我讨主意呢。我跟她从来都隔着厚厚的肚皮。她不过是把我这里当成了她们娘俩不要钱的落脚点。她来我这里两三天了,没帮我洗个碗,没帮我把家里收拾一下,她每天都魂不守舍的,跟我说句话也是心不在焉。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守在电暖炉边上,勾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有电话响,拔腿就往外面跑。我长年一个人生活已经习惯了,现在陡然添了她们娘俩,我做什么事都别手别脚的,哪哪都不方便,我忍她心都快忍肿了。生活对她的指教还不够,当她真正被生活压迫得无法动弹的时候,而她还选择活下去的话,她就会懂得许多为人处世的技巧,比方世故、圆滑、精明,她会懂得看人的脸色,会懂得奉承迎合,她会为了跟人和谐相处拔去身上的刺,会为了穿上鞋子把脚上多余的肉给削掉。

客厅里似乎没什么动静。不知道她们是睡了还是怎样。我起身披了件衣服打开门假装去厕所。我眼睛里的余光看见龙龙已经睡了,她坐在沙发上掰手机,估计手机被她调成了静音,划来划去没有什么声响,屏幕上的蓝光照得她的脸惨白惨白的,活像个女鬼。我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她抱着被子做出一副马上躺下的样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到她如此谨慎憋屈地在我的地盘里生活,我的心里得到些许满足。她到底还是忌讳我的。她察觉到了我对她的感觉,她也许什么都懂得,但是她都藏在心里,不说。她不说不表达她的情绪也许并不是出于对我的尊敬,也不是来自她的性格,而是她的处境使她不能表达,只能委屈地蜷缩在沙发上,只能受我的白眼、谩骂甚至是耳光。一个人强势是需要有硬的东西撑腰的,要么钱,要么人,要么是看得见的未来。一个嫁了个穷老公又为个穷小子要离婚的洗脚妹,有个屁未来,她的穷困就跟弹匠手里那根弦一样会一直单调又铿锵地延续下去。

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骨头,她对我劝解的不接纳,对我不亲近的躯体,还有不与我商量就撸下戒指来感谢别人,这些都是她的骨头,她的刺,她隐形的强硬令我不快。

一夜未合眼,许多以前的光景都重新来到了脑袋里,清晰的记忆折磨得我翻来覆去,到天亮时,我已积攒了许多的恨意。我起床后将房间里他们娘俩的衣物抱了出来,扔在沙发上,然后打开她的箱子,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塞了进去。陶安听到响动后,从沙发上坐起,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请你今天给我出去。

陶安说,那等我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

我说,那你打吧。

她真当我的面打起电话来,她对电话那头说,你能过来一趟吗?把我和龙龙接走。说着朝我这边瞄了一眼,对着电话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姐要赶我们走。昨天龙龙差点儿丢了。她跟电话执拗了一会儿,然后将电话递给我说,姐,林大庆要跟你说话。

我说,我没什么跟他好说的,我不认识他。

她还是把电话给了我。电话那头喂了半天,我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快说。林大庆说,你还是让他们在你那儿住几天,我这里还没弄好,等我这里妥当了,我会把他们接过来的,一天都不耽搁。

如果林大庆在电话里叫我一声姐,或者说话的口气软和一些,我会改变我的主意,可是他说话就像一把麦芒扎向你,让你心里腾出一股火。什么叫一天都不耽搁?仿佛他们都憋屈似的,仿佛他们多想不在这儿待似的,那行吧,那就赶紧的吧,我这里不是收容所。你既然爱她,为了她捶了家里的玻璃逃出来,就该为她撑起一把伞,为她遮风挡雨,最起码应该跟她弄个窝吧,寄居在我这里算什么。

我对着电话说,今天他们必须得离开我家,你有本事,你对她有诚意,你就别废话,赶紧的来把他们弄走,弄哪儿都可以,我眼不见为净。

林大庆说,行行行,算你狠,你他娘的,老子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老子也不求你,你让他们在你小区大门口等着,老子立马接他们走,老子还把他们这几天住你这儿的房钱也算给你,按四星级酒店标准算没贬低您吧。

我的肺快要气炸了。挂了电话。我便将他们的行李箱拖了出去,也将一旁如一根呆木桩的陶安推了出去,在推龙龙的时候我迟疑了,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我下不了手,外面这么冷,寒风跟锥子似的。可是留了他,就等于给这件事留了余地。既然话赶话说到翻脸的地步了,我也就只能把事做绝。我还是把龙龙推出去了。我朝门外扔了三百块钱就“啪”的一声将门给傍上了。

过了许久,并没有传来期待中的敲门声和哀求声。又过了许久,我轻轻打开门,门外什么也没有,看来那三百块钱她还是捡起来了,我的心稍微好过了一些,她并没将我置于无情无义之地,还是拿了我的钱的。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外,我感觉我的脏腑像挂了只秤砣,总有一种往下坠的感觉。他们走了,可是我并没有获得理想中的轻松与清净,相反我有一种不安感,一种欺负弱小的负疚感。特别是龙龙,这个身上流淌着陶氏血脉的孩子,我竟也将他推出去了。我觉得我很混蛋,很刻薄,很阴毒。

可是,事情只能这样。我虽有自责,但我也有恨意。我不会去将他们追回来。走了就走了。我决定继续请假,昨晚睡得太晚,头有些发沉发涨,打完请假电话后我倒床便睡了。头埋被子里,一直睡到了下午一点才醒。

肚子很饿,打开冰箱,里面冰冷的食物让我毫无胃口。我想到外面去吃,顺便看看她们母子俩走了没有。窗外的天呈现乌青色,阴沉沉的,像穷人背了一身的债。我换好衣服下楼,我的步子很急,还没转过弯我就瞥见了小区门口的那只红色的旅行箱了。再往前走几步,我就看见了他们母子。陶安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戴上了,周围橡皮筋扯紧了,只露了一张脸,她的左手躲在袖筒里,右手捏着手机,时不时就往手机上看,两脚在地上跳来跳去,她露出的那张脸脸色发乌,没有一点儿血色。看到她的漂亮被凛冽的寒风所侵蚀,显不出姿色时,我有种小小的平衡。我才知道身为一个女人对美貌始终是心怀妒忌的,即使是亲姐妹,心里也会藏着醋意。其实她很远就看到了我,但她没有开口跟我说话,她不开口我就只能视而不见。不用说我也知道那个姓林的肯定没有露面,从早上七点钟到现在下午一点半已经六个半小时了,从汉口汉正街到武昌司门口,就只一座长江大桥的距离,即便是走过来,也只需要四十五分钟。我能从陶安的眼里感觉到她的凄惶、疑惑和深深的不安。龙龙趴在旅行包上玩他的蜘蛛侠,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戒备,他在哪都能玩耍,他在偶然扭头的时候看到了我,他很清脆地叫我姨妈。我的心颤了一下。我停住脚步,问陶安,林大庆还没来接你吗?陶安朝两只袖筒里哈了一口气,说,跟他打了电话了,他说快了。看来她并没有对林大庆死心,还对他抱有希望,她不愿意承认她被放鸽子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她长点儿见识,让她对男人有清醒的认识,一个男人若真心对一个女人,怎么会忍心让他的女人在刀子般的冷风里等待六个多钟头,怎么会让赶她出家门的人在青天白日中撞见她的狼狈与凄楚。如同一个人罪证的把柄落在了仇家的手里。

我问龙龙吃了没有?龙龙说没有吃。我把龙龙抱着,对陶安说,我们在旁边去吃点东西,林大庆来了的话,你打我电话。陶安舔了舔嘴唇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像钉在墙上生了锈的钉子一样死气。她的眼睛里没有期盼没有等待的神色,我能从她的眼睛里觉察到她的心在冷却在下沉。只是她的嘴巴还在硬撑着,跟田文军养的那些鸭子一样,即使死了可是嘴巴还是硬的。那就继续硬吧。

我和龙龙吃完饭回来,陶安依然站在原地,依然捏着手机。我将打包的盒饭递给她。她推了一下,说,不饿,等林大庆来了跟他一块儿吃。我在心里冷冷笑了一下。龙龙说,妈妈吃吧,姨妈点了鱼籽烧豆腐好好吃的。我又将盒饭在她面前递了递,在我打算扔进垃圾桶之前,她接了过去。

她的举动让我很是不舒服。在一个知道你底细的亲人面前装硬气,这就生出了万千沟壑,人家根本就没拿你当亲人也没拿你当姐姐。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交心就会展示自己的伤口和伤痛。她是仙人掌,我是刺猬,我们俩人身上都长着刺。在她打开饭盒,分开筷子后,我扬长而去。我忽然觉得委屈,觉得压抑,觉得落寞,很多事情都不由我主宰,我无法掌控什么,我忽地对人生感到悲观,就如同这黑沉沉的天一样,仿佛有一张网将我束缚住了。

整个下午我都心绪不宁,看不进电视也看不进书,连电脑上的纸牌游戏也玩不下去。我的耳朵始终捕捉着小区门口方位的响动,我很挂心那个林大庆到底有没有来将她接走。天越来越暗沉了,风也猛了些,吹得窗户咯咯直响,在穿过那些狭窄处时还发出尖利的啸叫,如同生鬼在哭。这是下大雪的征兆。四点钟时,漫天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下了起来,密密匝匝,像是从天下落下的一张无情白网。

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我有些惴惴不安。想象她们娘俩被风雪所吞没的样子,我就心虚,我觉得我自己是多么的冷血,多么的不近人情。我在心里问我自己,如果陶安不是洗脚妹,是有体面工作的,嫁的老公不是养鸭子的,是很有头脑的小老板,出轨的情人不是穷混混,是一官半职的公务员,我会将她赶出去吗,我对她会有这么多的看不惯和忍不下去吗?说到底我欺负她并不仅仅是因为当年的鸠占鹊巢,而是她的贫穷她的底层她的绝境。在我承认我自己势利的时候,我的后背陡然一阵烘热,有密密的汗从身体里钻出。我看到了我内心的阴暗,像一块生霉的豆渣一样,散发着恶臭。

我给陶安打电话,话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这句话又让我从心里腾起的融融暖意遭遇冷却。她还在给他打电话,那说明姓林的还没有来接她。

这个王八蛋。我从手机里翻出林大庆的号码,我要将这个烂货人渣好好痛骂一顿,可是话筒里传来的是“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我怒不可遏。陶安瞎了眼了,遇到这样的一个混蛋。她到底是被玩弄了。也被抛弃了。弃之如手纸。什么爱情,什么真心,那都是生活放的狐狗屁。

我围上围巾,戴上帽子,我要去把他们娘俩弄回来,眼见得天就黑了,气温更加低。我打开大门,就看见了坐在楼梯口的陶安母子。四目相对,我们各自都有些吃惊,也有些措手不及。她的手里握着一张卫生纸,动不动就在鼻子下面擦一下,她的两颊和鼻头红红的,那颜色红得让人能感觉到烫手。她朝我略略笑了笑,有几分不好意思在里面。这大雪天的,她终于还是回转到我的家门来了,无论怎么冷落怎么打骂,她依然把我当作她的码头,是她人生中唯一可以行走的一条回头路。我想起父亲临终前是如何把我跟她的手紧握在一起的,我记得父亲最后的一句话是,你们都姓陶。我打了一个冷战,那一瞬,我突然觉得父亲最后的这句话分量是如此重。她不是我的仇人,她是我的妹妹,亲妹妹。我看着她,我的心竟有些跳荡,我的身体里升腾起阵阵热意。我竟有些难为情起来。我的内心像画画一样,各种笔头飞速勾勒,我的心里盛满许多线条和色彩。龙龙忽然从她妈妈的怀里跳出来,将一只用纸折成的纸飞机举到我的面前,说,姨妈,看,我的飞机。我的眼眶顿时就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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